百年後的內山書店留存著哪些“魯迅印記”？

 題：百年後的內山書店留存著哪些“魯迅印記”？

——專訪內山書店現任社長內山深 

內山書店對中國讀者而言，不僅是語文課文的記憶，更是與魯迅密切相關的歷史文化符號。上海內山書店被稱為“魯迅的會客廳”，見證了魯迅與內山完造的深厚友誼，也見證了中國左翼文學的蓬勃發展。

內山完造是中日友好的一座橋梁，他與魯迅結為摯友，不僅為其代理著作發行，還多次在危難時刻保護魯迅。如何理解內山完造與魯迅的友誼？魯迅為何對內山書店“情有獨鍾”？百年內山書店中留存著哪些“魯迅印記”？內山完造家族後人、日本東京內山書店現任社長、內山書店第四代傳人內山深，就上述問題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魯迅晚年以內山書店為私人“會客廳”，《魯迅日記》中記載魯迅去內山書店的次數多達數百次。您認為魯迅為何對內山書店“情有獨鍾”？

內山深：內山完造1913年到上海後，最初在中國各地售賣眼藥。他的妻子內山美喜子當時賦閒在家，由於找不到事做，於是萌生了開設書店的想法。1917年，上海內山書店開業。最初主要由美喜子經營，出售的書籍大多與基督教相關。後來讀者逐漸增多，書店規模因此擴大，內山完造也辭去售賣眼藥工作，專心書店經營。

魯迅第一次去內山書店是1927年。此前，魯迅已輾轉去過北京、廈門、廣州等地，最後至上海。魯迅第一次去內山書店應該是偶然。然而，考慮到魯迅所從事的工作，我認為這是必然。因為書籍對於魯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當時，內山書店直接從日本進口書籍銷售，很多進步書籍在當時的中國是很難買到的。只能説內山書店與魯迅先生有一種特殊的緣分。

　　東京內山書店招牌。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此外，內山書店的銷售方式在當時的中國比較罕見，為開架售書。讀者可以自由選取自己感興趣的書籍。而那時中國的很多書店則將書籍擺放在櫃檯後面，客人購買時再從中取出，這種售書模式較為封閉。

值得一提的是，內山書店還可以賒賬購買。當時曾有人告訴內山完造，在中國做生意最好讓買家先付款，如果賒賬可能會有人不付錢。然而，內山完造並沒有採納。這和內山完造是一名基督教徒有很大關係。他有一種基督徒式的平等和互信的精神，還有一個比較樸素的思想，就是認為喜歡書籍的人當中沒有壞人。這些因素讓魯迅對內山書店抱有濃厚興趣。至今，東京的內山書店依然保持著對熟客的賒賬銷售。

　　東京內山書店外景。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內山完造與魯迅相識相知近十年，多次在危難時刻為魯迅和他的左翼友人提供避難之所。您如何看待內山完造與魯迅的友誼？

內山深：在與內山完造相識之前，魯迅先生和大學老師、知識分子以及文學家的交往更多一些，與書店商人的交往則相對較少，和內山完造相識應該是比較新鮮的體驗。內山完造對於中國人抱有同等的信任，他以平等、信任、友好的態度來做生意，我想正是這一點吸引了魯迅。同時，內山完造也非常珍視同魯迅的交往，他們是彼此欣賞的友情。

內山完造之前沒有在中國生活過的經歷。在融入中國社會、適應中國生活方面，想必得到了很多中國人的幫助。因此即便承擔風險，內山完造也一直沒有放棄向日本社會介紹中國，保持同中國的交流往來。這可以看作是內山完造的一種“報恩”。

內山書店之所以被廣大中國讀者知曉，很大程度上來自內山完造和魯迅的友誼。內山書店也一直對魯迅抱有感激之情。魯迅人生的最後十年，一直和內山家族保持著緊密關係，魯迅的家人也很重視內山書店。時至今日，內山家族和魯迅家族依然保持著來往，相互幫助。

內山書店墻壁上懸挂的魯迅與內山完造合影，以及上海內山書店舉辦“文藝漫談會”的照片。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除了魯迅外，內山完造跟郭沫若、鬱達夫、田漢、歐陽予倩等中國知識分子也保持著密切聯繫。內山書店還經常舉辦“文藝漫談會”。為何內山完造注重與中國知識分子的交往？

內山深：當時的日本正在侵略中國。內山完造認為，雖然國與國之間關係惡化，但是個人與個人之間仍然可以保持友誼。內山完造希望內山書店能夠成為中日文化人之間交流的空間。他也是日中民間交流的一個踐行者。

中新社記者：內山完造曾擔任日中友好協會首任理事長。他在1960年出版了《花甲錄》，被認為是日本漢學的重要著作。您如何看待內山完造在促進中日友好上所作出的貢獻？

內山深：內山完造去過中國，和形形色色的中國人交流，看到了對方實際的生活。內山完造認為，要想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變好，必須更加了解彼此。他想讓日本人了解真正的中國，因此寫了《上海漫語》《上海夜話》《上海風語》《上海霖語》等書。《花甲錄》是內山完造在戰爭結束回到日本後出版的。內山完造覺得，自己能做的事就是讓日本了解中國人平時真正的生活、自己在中國的見聞，以及中國人的所思所想，他是為了增進日本對中國的理解而寫了此書。在深化日中關係、加深彼此理解上，內山完造竭盡了全力。

　　內山書店內擺放的漢語學習類書籍。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1935年，內山完造的弟弟、您的祖父內山嘉吉在東京也開設了內山書店。自1917年創立以來，內山書店已有百年曆史，其中留存著哪些“魯迅印記”？

內山深：我的祖父內山嘉吉和祖母在上海舉辦婚禮，當時有一把扇子，上面有來賓留下的賀詞。魯迅題寫的賀詞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扇子上還有鬱達夫等人的名字。這把扇子已經很舊了，我們把它固定起來放在鏡框裏保存著。

內山嘉吉夫婦婚禮中，嘉賓在扇子上留下的賀詞。魯迅留下的賀詞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除此，我們還保存著魯迅送給內山嘉吉的書籍《北平箋譜》，上面有魯迅的親筆簽名。《魯迅日記》中有明確記載：“以《北平箋譜》寄贈蔡先生及山本夫人、內山嘉吉、坪井、增田、靜農各一部。”

這些物品見證了內山家族與魯迅的深厚友誼。

　　魯迅贈送給內山嘉吉的《北平箋譜》。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東京內山書店哪些有關中國的書籍受到日本讀者的歡迎？

內山深：東京內山書店自設立起，其初衷就是想通過書籍讓日本人更加了解中國，比如中國的歷史、文化、生活方式等。當下，日本讀者最感興趣的是如何學習漢語的書籍。來此購書的有學生、上班族以及老年人，他們都是漢語學習者。最近，很多年輕讀者來書店購買中國流行小説以及中國人氣電視劇的原作小説。他們不少人購買的還是中文原版。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年購買中國原版漫畫的日本讀者也變多了。以前，我聽説很多中國讀者，為了能讀懂日本原版漫畫而學習日語，現在倒過來的情況增多了。

　　內山書店內擺放的中國流行小説以及中國人氣電視劇的原作小説。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閱讀電子書的人數快速增長，電子書銷售規模也在逐年增加，您認為傳統的書籍會消失嗎？

內山深：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方面，購買紙質書的讀者確實在不斷減少；另一方面，電子書很方便，電子書本身並非不好。不過，我認為讓讀者喜歡上紙質書非常有必要。必須讓讀者體會到前往實體書店探尋書籍的快樂，這樣喜歡紙質書、購買紙質書的人才會增加。

在日本，不少小學已經開始使用平板電腦進行授課。我並不反對使用電子版教科書，但同時認為應該給孩子增加接觸紙質書的機會，例如給孩子購買小説或者繪本等，這樣孩子們才能同時感受到紙質書和電子書的優點。

　　內山書店內擺放的中國原版科幻小説。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中新社記者：內山書店在中日人文交流、民心相通方面能做哪些工作？

內山深：我們首先應該和自己周圍的人交朋友，增強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聯繫。對於想要了解中國的日本人，內山書店會積極給予援手。個人之間的感情當然會受到國與國之間關係的影響，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要讓民眾了解政府層面以外的事，讓普通日本民眾更加了解中國。

　　市民在東京內山書店內選購書籍。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在東京內山書店內，尋找漢語學習書籍的日本讀者，會與正好來購書的中國讀者不期而遇，他們彼此之間會互相交換購書的心得和一些書籍的資訊。這種讀者之間互動的故事在內山書店時有發生。我希望內山書店能成為兩國民間交流的空間。(完)

受訪者簡介：

　　內山深接受中新社記者專訪。中新社記者朱晨曦 攝

內山深，1972年出生，日本東京內山書店現任社長、內山書店第四代傳人。其祖父為內山完造胞弟、東京內山書店創辦者內山嘉吉。內山深自1998年開始打理內山書店，2018年就任內山書店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