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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回,蘇轍在北京過年

發佈時間:2024-02-18 14:40:04 | 來源:北京青年報 | 作者:李開周 | 責任編輯:蘇向東

  ▲北京故宮南熏殿舊藏蘇轍畫像

  ▲內蒙古巴林左旗滴水壺遼墓壁畫:備食圖

  ▲河北宣化下八里遼墓壁畫:備茶圖

  蘇轍在遼國行程示意圖

西元1090年正月,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在北京度過了新春佳節。那是他第二次到北京,也是他一生當中最後一次到北京。蘇轍到北京有何公幹?他第一次到北京是什麼時候?他在北京過的春節跟現代春節有什麼不一樣呢?讓我們跟隨蘇轍的腳步,來一次長路漫漫的“出國過年”之旅。

公派

太后讓蘇轍去遼國

先把歷史的指針撥到宋哲宗元祐四年,也就是西元1089年。那時候,宋哲宗還是個少年皇帝,不掌實權,由他的奶奶高太后垂簾聽政,一切軍國重事和大臣任命都掌握在高太后手中。

高太后性格保守,又喜愛文學,所以重用身為保守派的文學臣子蘇轍,以及蘇轍的哥哥蘇東坡。在高太后的提拔下,蘇東坡和蘇轍都成為翰林學士兼“知制誥”,代替皇帝起草詔書,地位僅次於副宰相,在宋朝屬於非常重要的職位。

1089年農曆七月,蘇東坡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出任杭州知州,成了地方官;而蘇轍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升任吏部侍郎,不久又升任吏部尚書,成為部院大臣。這年農曆八月,高太后又任命蘇轍為“生辰使”,讓他代表大宋出使遼國,去給遼道宗耶律洪基慶祝生日。

我們知道,自從宋真宗跟遼國簽訂“澶淵之盟”以後,宋、遼就成了和平交往的兄弟之國,往來不絕的出使隊伍代替了早先的大規模戰爭。每當遼國皇帝或者皇太后過生日,北宋就會派出“生辰使”;每當遼國皇帝或者皇太后去世,北宋就會派出“吊哀使”;每當春節將至,北宋就會派出“正旦使”……同樣的,遼國也在向北宋派遣生辰使、吊哀使、正旦使等等使臣。兩國交好百餘年內,互派使臣三四百次,每次派出的使團隊伍少則幾十人,多則百餘人。

在這些頻繁往來的使團裏,有我們熟悉的一些歷史名人。例如李清照的姥爺王珪(部分學者誤將另一位大臣王拱辰當成李清照的姥爺或太姥爺,該觀點已被《王珪神道碑》證偽)在1051年以正旦使身份去遼國拜年,大名鼎鼎的歐陽修在1055年以“賀登寶位使”身份去遼國祝賀遼道宗登基,沈括的侄子沈遘在1059年以正旦使身份去遼國拜年,沈括本人在1075年以“國信使”身份去遼國談判地界,陸游的爺爺陸佃在1100年以“告哀使”身份去遼國通報宋哲宗駕崩。甚至包括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清官包拯,同樣出使過遼國。

好處

出國就能合法收禮

包拯、沈括、歐陽修等人出使遼國,都屬於公派出國,這樣的公派出國是有很多好處的:一是能免費飽覽異域風景;二是回國以後被提拔重用的概率極高;三是可以接受異國君臣饋贈,返程時能帶回一大車禮物。您如果不信,可以翻翻流傳至今的那些北宋官員出使遼國行程文獻,包括路振的《乘軺錄》、陳襄的《使遼語錄》、沈括的《熙寧使虜圖抄》,裏面都有接受遼國君臣饋贈的記錄。

以陳襄《使遼語錄》為例。西元1067年宋神宗登基,陳襄被任命為“告登位使”,奉旨去遼國通報新君即位。他一進遼國境內,就開始收禮:“接伴使、副,送臣等水晶棋子各一副。”遼國官員迎接陳襄入境,饋贈一套水晶圍棋。“遂辭其母及其君,逐帳置酒如初,授臣等信書,賜衣各三對,及弓馬、衣幣。”遼國皇帝賜宴,又賜給陳襄三套衣服,還有弓箭、馬匹、錢幣。“送伴使、副,送臣等鹿脯各十五條。”遼國官員送陳襄離境,饋贈十五條鹿肉。“燕京析津府……留府送臣等生餼,折絹、綾、羅等。”返程時經過燕京析津府,也就是今天的北京,當地官員照例要送一批絲綢作為禮物,但都折成錢幣,直接送錢給陳襄。

這位陳襄跟蘇轍是同僚,兩人還有拐彎抹角的親朋關係——陳襄的愛徒孫覺,是大書法家黃庭堅的岳父,而黃庭堅又是蘇轍的哥哥蘇東坡的愛徒。陳襄出國收禮算不算不正之風?在當時是絕對不算的,甚至是朝廷默許的,因為遼國使臣到了北宋以後,北宋君臣也會多次饋贈禮物和錢財,而且回國不用交公,全歸使臣所有。

既然其他使臣可以光明正大地收禮,那麼蘇轍也可以,然而奇怪的是,蘇轍卻不願出國,接到朝廷任命時居然推辭。蘇轍寫給宋哲宗和高太后的奏章裏説:“臣不敢惜此衰病之軀,然愚陋恐致辱國,乞陛下別賜施行。”(《乞免使契丹札子》)微臣不敢愛惜這副體衰多病的軀體,然而我愚昧醜陋,到了遼國恐怕有辱我大宋形象,請求陛下改派別的差使。

不僅僅是蘇轍推辭,蘇東坡接到類似的任命時也推辭過。早在西元1086年,高太后就試圖派蘇東坡出使遼國,蘇東坡一萬個不想去,並且在給朋友王鞏的信中訴苦:“使事始欲辭免,又苦無説,然衰病極畏此。”(《與王定國三十五首之三十一》)到遼國出差這事兒,我一開始就想辭掉,又苦於沒有正當理由,然而我體衰多病,對這個差使極其畏懼。

蘇東坡後來有沒有去遼國?沒有,他成功推辭掉了高太后的任命。蘇轍有沒有去遼國?去了,因為他沒能推辭掉。就在蘇轍動身之後不久,高太后又派范仲淹的兒子范純禮做正旦使,去給遼國皇帝拜年,范純禮拼命推辭,高太后只得改派另一個官員。

風險

使臣前面走,棺材後面跟

所以問題來了,既然出使遼國有很多好處,蘇轍、蘇軾和范純禮等人為什麼不願去呢?關鍵原因只有一條:路太難走。

宋朝官員出使遼國,總是從首都開封出發,經過相州(今河南安陽)、雄州(今河北保定),過了白溝驛(今河北保定高碑店白溝鎮),就進入遼國境內,然後北上進入燕京(今北京),也就是遼國的“南京”。如果遼國皇帝恰好在燕京駐紮,那麼宋朝使臣就可以覲見遼帝,結束行程。然而遼國皇帝往往會駐紮在“中京”或者“上京”,所以宋朝使臣還得繼續北上,去中京(在今內蒙古新城縣)或者更遠的上京(在今內蒙古巴林左旗)覲見。有時候,遼國皇帝既不在燕京,也不在中京和上京,而是在木葉山行宮(在今內蒙古奈曼旗),宋朝使臣便得穿越草原和沙漠,前往木葉山覲見。

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從開封到燕京那段旅程是比較容易走的,從燕京去中京則不好走,去上京和木葉山更加艱難。艱難到什麼地步呢?使團裏可能會有人因為水土不服或過於寒冷而死在路上。

沈括在《夢溪筆談》裏舉過一個例子:“天聖中,侍御史知雜事章頻使遼,死於虜中。虜中無棺櫬,輿至范陽方就殮。”(《夢溪筆談》卷25)宋仁宗天聖年間(1023年-1032年),大臣章頻出使遼國,死在遼國境內,遼國竟然沒有棺材,人們把章頻的屍體抬到河北范陽才得以入殮。然後沈括又説:“自後遼人常造數漆棺,以銀飾之,每有使人入境,則載以隨行,至今為例。”(同上)從此以後,遼國專門打造幾口棺材,用白銀裝飾,每當大宋使臣入境,遼國官員便派人抬著棺材隨行。咱們現代人不妨設身處地替那些大宋使臣想像一下,去遼國出個差,後面還得跟著棺材,這不僅是一道奇葩的風景,而且會造成心理陰影。所以,蘇轍不願去遼國是可以理解的。

如前所述,蘇轍沒能推辭掉任命,儘管不願,還是得去。他出發之前,已經到任杭州的蘇東坡寫詩寄信,隔空送行:

雲海相望寄此身,哪因遠適更沾巾?

不辭驛騎淩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

——《送子由使契丹》

不辭驛騎淩風雪,説明蘇東坡知道這趟遠路不好走。蘇轍收到哥哥這首詩,也寫詩抒懷:

蘭生庭下香時起,玉在人前坐亦涼。

千里使胡需百日,暫將中子治書囊。

——《將使契丹,九日對酒懷子瞻兄,並示坐中》

按蘇轍估算,去遼國得在路上花幾個月時間,所以吩咐二兒子蘇適幫忙收拾行李。蘇轍在1089年農曆八月接到任命,這年十月才正式動身,大約在年底抵達木葉山,見到遼道宗,次年正月返程,在二月回到京城開封。去時兩個月左右,返程兩個月左右,一來一回用了小半年。在這小半年裏,他創作了一批關於見聞與心情的詩,結集為《奉使契丹二十八首》,其中一首《病足》寫道:

中途冰塞川,滉漾無津涯。

仆夫執轡前,我亦忘止之。

馬眩足不禁,拉然臥中坻。

異域非所息,據鞍幾不支。

根據題目和詩意,可以得知有段路程冰天雪地,馬和馬伕都不敢走,蘇轍的腳又犯了病,也可能是受了傷。假如他重病不愈,或者滑下山崖,那麼就得用上身後的棺材了。

歡樂

蘇轍在北京被追星

好在使團裏不止蘇轍一個官員,還有別人陪著蘇轍受罪。因為按照北宋慣例,每批使團裏往往有兩個正使、兩個副使,再加幾十個或上百個隨從。根據品級高低,那些隨從分別充當上節、中節、下節。蘇轍也有詩云:“笑語相從正四人,不須嗟嘆久離群。”(《古北口道中呈同事》)説明包括蘇轍在內,這批使團裏共有四個官員。

另外三個官員分別是誰呢?查《續資治通鑒長編》第四百三十一卷,1089年八月,高太后頒布旨意:“刑部侍郎趙君錫、翰林學士蘇轍,為賀遼國生辰使;閤門通事舍人高遵固、朱伯材副之。”跟蘇轍一塊兒去遼國的那三個官員分別是趙君錫、高遵固、朱伯材,其中趙君錫和蘇轍做正使,高遵固和朱伯材做副使。

今天看起來,趙君錫、高遵固、朱伯材都默默無聞,其實趙君錫做過御史中丞,地地道道的朝廷大員,而高遵固和朱伯材是地地道道的皇親國戚——高遵固是高太后的親叔叔,朱伯材則是宋哲宗的親舅舅。尤其是朱伯材,雖為武官,卻有文才,這趟出使遼國,他也寫詩紀念,否則今人很難知道蘇轍曾經在北京過年。後文還會著重介紹朱伯材的詩,您先別急。

四個官員,一群隨從,浩浩蕩蕩去遼國,雖然長路難走,但是並不寂寞。這幫人進入遼國,誰最受遼國官員歡迎呢?還得是蘇轍,甚至還包括從來沒去過遼國的蘇東坡。

在蘇轍文集《欒城集》第四十二卷,收錄蘇轍回奏給高太后和宋哲宗的一份報告:“臣等初至燕京,副留守邢希古相接送,令接引殿侍元辛,傳語臣轍雲:‘令兄內翰《眉山集》已到此多時,內翰何不印行文集,亦使流傳至此?’”遼國燕京即今日北京,副留守就是燕京的行政第二號人物,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原文大意説,蘇轍等人第一次經過北京時,北京副留守邢希古負責迎接和歡送。邢希古派下屬給蘇轍遞話:“您的哥哥蘇東坡出了一部《眉山集》,在北京特暢銷,您幹嗎不出一部集子,也流傳到北京來呢?”

在蘇轍《奉使契丹二十八首》當中,有一首寫給蘇東坡的《神水館寄子瞻兄》:

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

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動江湖。

翻成大白話就是説,也不知道是哪個書商,把我哥的文集賣到了北京,如今遼國人對我哥很崇拜,向我詢問我哥的消息。哥啊哥,您以後可要注意,千萬別因為文章鬧出亂子,再把烏臺詩案搞到遼國這裡來。

無論是蘇轍寫給朝廷的那份報告,還是他寫給哥哥的這首詩,説的都是一件事:他們哥倆名氣很大,連當時在遼國治下的北京都有他們的粉絲。

《神水館寄子瞻兄》寫于1089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六,寫這首詩時,蘇轍已經離開北京,取道東北,往遼道宗的行宮木葉山進發,並且到了“神水館”。神水館在哪兒?在今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從北京到寧城有六七百里,蘇轍等人平均每幾十里就要在沿途驛館休息一夜,至少得走十天左右。既然蘇轍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抵達神水館,所以他應該是十一月上旬離開的北京,所以他第一次經過北京的日期可能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

返程

蘇轍在北京過春節

1089年臘月,蘇轍一行抵達終點木葉山,也就是今天內蒙古通遼市奈曼旗境內,老哈河與西拉木倫河交匯處。當時遼道宗正在木葉山行宮,專門等著接待大宋使臣。

木葉山名叫山,實際上只是一個小沙丘,沒有城池,人煙稀少,交通不便更不必説,遼道宗為何選在這裡接待使臣呢?有一個特別雞賊的原因——故意讓宋朝人跑更遠的路來覲見,以此顯示遼國疆域遼闊,讓宋人對遼國的實力抱有敬畏之心。蘇轍有一句詩也提到這一點:“禮成即日卷廬帳。”(《虜賬》)等接待完蘇轍這撥生辰使,以及蘇轍之後的那撥正旦使,遼道宗會立刻率眾離開。

覲見完遼道宗,蘇轍等人返程南下,出內蒙古,入河北,再次經過北京。這回到北京的時間應該是1089年臘月底或1090年正月初,總之就在春節期間。為什麼敢確定是在這個時間點?兩個理由。第一,查考蘇轍《奉使契丹二十八首》中提到的時間和地點,他1090年立春那天在北京給老婆史氏發了一封信,1090年正月初十以前已離開北京,騎馬南歸;第二,與蘇轍同行的副使之一朱伯材有一首《北使道中逢歲旦》傳世,詩中説“幽州城下歷新節”,説明他們返程途中過了年(宋朝人將農曆春節稱為“歲旦”或“正旦”),而這個年是在幽州也就是北京(北宋人喜歡沿用五代十國舊稱,稱北京為幽州)過的。

朱伯材那首詩是這麼寫的:“奉使北遊已三月,幽州城下歷新節。契丹爆鹽驅太歲,漢兒煎餅補天裂。”前兩句很好懂,從1089年十月動身,到1090年春節,已經過完十月、十一月、臘月,所以“奉使北遊已三月”;返程經過北京時恰逢新年,所以“幽州城下歷新節”。後兩句描寫當時北京春節習俗,説契丹人通過爆鹽來驅邪,漢人通過煎餅來補天。

為了準確理解朱伯材的詩,我們有必要翻開《遼史》第五十三卷,讀一讀遼國人怎麼過年。該卷原文説:“正旦,……帳內爆鹽爐中,燒地拍鼠,謂之驚鬼。”大年初一當天,在帳篷裏生起爐子,把大鹽粒子扔在爐火上,劈劈啪啪作響,再點燃一種名為“地拍鼠”的煙火,以此驅趕邪祟。原文還説:“俗煎餅于庭中,謂之熏天。”民間流行在院子裏攤煎餅,據説是為了熏天。

《遼使》説煎餅用來熏天,朱伯材為何説煎餅用來補天呢?因為他在北宋生活,而北宋民俗認為正月二十是“天穿日”,天要裂了,必須攤一些煎餅,像女媧補天那樣,補住天的裂痕。朱伯材見到遼國漢人在春節期間攤煎餅,於是聯想到北宋民間在正月二十那天攤煎餅補天的習俗。

那些在北京居住的遼國漢人究竟是在熏天還是在補天呢?流傳至今的遼國民俗文獻非常稀缺,恐怕很難考證清楚。也許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知道將近千年以前遼國北京的年俗:契丹人會往火爐裏撒鹽,漢人會攤一些煎餅。而這些年俗在今天早已不復存在,又能説明風俗像生物一樣在不斷演化,並且演化的速度很快。

蘇轍本人倒沒有描寫遼國的年俗,只是在懷念北宋的年俗。他寫給妻子的一首詩説:

插髻小幡應正爾,點盤生菜為誰挑?

附書勤掃東園雪,到日青梅未滿條。

——《春日寄內》

在這首詩裏,“小幡”即幡勝,就是用彩紙、絲綢、鐵絲或金銀絲扎成的假花、假鳥、假蝴蝶。宋朝人過年,無論男女,都會把幡勝插到頭上,走起路來花枝亂顫,展翅欲飛。“點盤生菜”即春盤,就是用生菜、香菜、蘿蔔絲、白菜絲、臘八蒜拌成一盤涼菜,堆成金字塔造型,中間再插一朵假花。宋朝過年,過立春,過元宵節,都會將這種春盤擺到一桌美食的中間,不為好吃,只為好看。

新春又到,蘇轍想像著妻子已經在發髻旁邊插上幡勝,在餐桌上擺出春盤,不禁對中原更加想念,於是交待妻子把院子裏的雪掃乾淨,他要快馬加鞭趕回去,在青梅完全綻放以前趕回去。

(供圖/李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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