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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中的儒家理想倫理人格

發佈時間:2023-07-20 09:37:10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吳中勝 | 責任編輯:蘇向東

演講人:吳中勝 演講地點:贛州市社科界講座 演講時間:2023年5月

吳中勝 贛南師範大學教授、全國優秀教師,江西省百千萬工程人選、江西省“雙千計劃”人選,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常務理事,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等。

  清《晚笑堂畫傳》中的杜甫像。資料圖片

  遊客在四川成都杜甫草堂遊覽。新華社發

北宋文豪蘇軾曾經提出過一個問題:“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王定國詩敘》)蘇軾認為,自古以來詩人以杜甫為第一,是因為杜甫自己饑寒交迫,且一生不受重用,卻“一飯未嘗忘君”,始終憂國憂民。杜甫之所以被稱為“詩聖”,除了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超詩藝外,跟他“民胞物與”的仁者情懷也有密切關係。清代潘德與説:“子美之於五倫,皆極肫摯鬼神,不獨一飯不忘君已也。”(《養一齋詩話》卷二)古代儒家思想的一大特點就是“重倫理”,這是一種以古代倫常關係為中心,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終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倫理道德型文化。古代儒家的理想人格帶有強烈的倫理色彩,我們可以稱之為理想倫理人格。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儒家所提倡的理想倫理人格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價值體系,包括個人倫理、家庭倫理、國家倫理乃至天人合一的宇宙倫理。杜甫從小就受到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而這種理想倫理人格也因此體現在他的詩作中。

“胸次隘宇宙”

《孟子·盡心章句上》有雲:“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愛物”即對萬物持憐愛之心,杜甫也受到孟子“愛物”思想的影響,對世間生命持一顆憐憫之心,在詩作中把古代儒家的“愛物”情懷發揮得淋漓盡致。

詩人馮至評論説:“杜甫,這個歌頌了人間與自然界許多壯美事物的詩人,生物中除卻馬和鷹外,在他詩裏佔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像中的鳳凰了。”(《杜甫傳》)杜甫《壯遊》詩中説,他七歲時“開口咏鳳凰”。他在《房兵曹胡馬》《天育驃騎歌》中欣賞馬的矯健,“竹披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他在《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中描寫大鵬展翅:“霜蹄千里駿,風翮九霄鵬。”又在《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徵士》中欣賞鷹隼的迅猛:“鷹隼亦屈猛。”杜甫對鳳凰、馬、鷹等的描寫,體現了“鯨魚碧海”式的壯美。

《義鶻》一詩中,杜甫寫雄鷹報復白蛇吞噬幼子之仇:“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鬥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修鱗脫遠枝,巨顙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白蛇吞噬幼鷹,雌鷹只能“鳴辛酸”,雄鷹則憤怒復仇。在杜甫看來,鳥獸也有快意恩仇的“物情”,這是以人間倫理道德之同理心視之,是其愛物仁心的生動體現。

杜甫還特別關注自然生態和一些細物的描寫。杜甫喜歡“麋鹿遊”“春草鹿呦呦”(《題張氏隱居二首》)“森木亂鳴蟬”(《與任城許主簿遊南池》)“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的自然原生態。他留意花草鳥魚的勃勃生機:“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夜宴左氏莊》)“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李監宅二首》)“鼉吼風奔浪,魚跳日映山。”(《暫如臨邑,至 山湖亭,奉懷李員外,率爾成興》)他嚮往眾生自由自在地生存:“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蛺蝶飛來黃鸝語。”(《白絲行》)“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曲江二首》其一)“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其二)“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曲江對酒》)“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曲江對雨》)“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詩人敏銳捕捉自然生命的細微變化:“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雨瀉暮簷竹,風吹青井芹。”(《大雲寺讚公房四首》其二)“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紅。”(《奉答岑參補闕見贈》)等。

西元760年,杜甫來到成都,馮至對此評論説:“他親身經歷了許多年的饑寒,如今暫得休息,於是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都引起他的羨慕。他在這時期內寫了不少歌咏自然的詩。他所歌咏的,鳥類中有鷺鶿、燕……昆蟲中有蝴蝶、蜻蜓、蜂、蟻;花木中有丁香、麗春……他運用了‘小’‘輕’‘細’和‘香’‘嫩’和‘新’以及‘凈’‘弱’‘微’‘清’‘幽’……那些字來形容它們。”(《杜甫傳》)如:“見輕吹鳥毳,隨意數花須。細草偏稱坐,香醪懶再沽。”(《陪李金吾花下飲》)“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楊柳枝枝弱,枇杷對對香。”(《田舍》)“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遣意》)等。馮至説:“我們讀著這些詩句,好像聽田園交響樂,有時到了極細微極輕盈的段落。”(《杜甫傳》)

在杜甫看來,花鳥有意,草木有情:“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後遊》)“花遠重重樹,雲輕處處山。”〔《涪江泛舟送韋班歸京(得山字)》〕“青青竹筍迎船出,日日江魚入饌來。”(《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含風翠璧孤雲細,背日丹楓萬木稠。”(《涪城縣香積寺官閣》)“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題桃樹》)花鳥草木似乎懂得人類的心理,主動與人互動起來。特別是“出”“來”“含”“背”“饋”等字眼的運用,更是把花鳥草木寫得富於情感了。“草芽既青出,蜂聲亦暖遊。”(《晦日尋崔戢李封》)形容“蜂聲”竟用“暖”字,這是調動起了人的全部感覺器官。讓我們想起南朝劉勰所説的人與自然萬物之間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文心雕龍·物色篇》)的互動關係。如果説,杜甫寫馬、鷹、鳳凰,是“鯨魚碧海”式的壯美,那麼,他對花鳥草木的細微觀察和抒寫,則是“翡翠蘭苕”式的柔美了。王國維説:“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人間詞話》)杜甫也是以詩人的“忠實之意”對待一草一木的。

陸游《讀杜詩》評杜甫:“看渠胸次隘宇宙。”(《劍南詩稿》卷三十三)杜甫詩中體現的對於自然物性無限的關懷熱愛和同情悲憫,符合儒家所説的“體仁萬物”的宇宙倫理。正是因為有這樣一種人格境界,杜甫的詩才會如此動人、如此有感召力,千年之後仍然熠熠生輝。

“一飲一食,未嘗忘君”

東坡先生曾説:“杜子美在窮困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與王定國四十一首》)杜甫詩作中的忠君愛國思想體現得非常充分。古人囿于歷史局限性,在其封建時代背景下的認知中,君主和國家是具有同構性的。杜甫出生於一個封建官宦家庭,青年時期他就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咏懷五百字》)的理想。在儒家所倡導的古代倫理中,輔佐君王、當良臣輔弼,是知識分子的理想,在杜甫心中是積極入世的信念。杜甫對諸葛亮的紀念,也是他許身家國心志的自然流露:“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蜀相》)明代王嗣奭對杜甫的理想和抱負評價説:“至於‘致君堯舜,再淳風俗’,真有此稷、契之比,非口給語。”認為杜甫此言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而非誇口空談。

《新唐書》評杜甫“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當時長安被安史叛軍攻陷,杜甫在安頓好妻兒後,冒著生命危險前往唐朝廷所在的鳳翔。“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喜達行在所三首》)清代張上若雲:“三首艱難之情,忠愛之念,一一寫出,讀之惻惻動人。”當得知前線傳來捷報時,他寫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若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當杜甫流落夔州偶食異味時,還想到“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槐葉冷淘》)。

“窮年憂黎元”

杜甫在自己捉襟見肘、狼狽不堪的時候,仍然惦念的是黎民百姓,“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咏懷五百字》),他對老百姓愛得深沉。為了天下寒士免於饑寒,他在風雨中呼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當連日淫雨時,杜甫擔心百姓的收成:“吁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雲師?疇能補天漏。”(《九日寄岑參》)“今秋乃淫雨,仲月來寒風。群木水光下,萬象雲氣中。”(《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徵士》)在艱難行路中遇到大水時,杜甫想到的是:“應沉數州沒,如聽萬室哭。”(《三川觀水漲二十韻》)想到多年來的社會動蕩時,他寫下“喪亂死多門”(《白馬》)慘痛詩句;萬千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呼號吶喊:“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兵車行》)“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驅豎子摘蒼耳》)杜甫心中有百姓,他身上所具有的仁者情懷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顯得彌足珍貴。他把對百姓深厚的感情寄託在了詩歌上,在他的詩歌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他悲天憫人的仁者情懷。潘德輿評論説:“杜詩者,猶人人心中自有之詩也。”(《養一齋詩話》卷一)杜甫身上的這種仁者情懷,讓他超越時代,成為後世推崇的人格典範。

“凈洗甲兵長不用”

杜甫的一生顛沛流離、命途多舛,經歷過“安史之亂”的他,更清楚社會的黑暗、人民的苦難,於是,希冀和平成為杜甫詩中執著的夢。

《兵車行》中“牽衣頓足”的畫面和“哭聲上雲霄”的情形,形象地揭示了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災難。“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一聲聲“君不聞”“君不見”就是人們對戰爭的厭惡與控訴。

杜甫在作品中常常寫到“哭”:“少陵野老吞聲哭”(《哀江頭》)“野哭幾家聞戰伐”(《閣夜》),杜甫的詩作是為那時的百姓而哭,為那個時代而哭。《石壕吏》中描述的白髮人送黑髮人之事,人間悲劇真實地發生在詩人身邊,馮至稱這首詩是“三吏三別”六首詩中“最富有戲劇性的一首”。(《杜甫傳》)杜甫以他親身的經歷記述他的所見所聞:“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石壕吏》以詩人的親見親聞為線索,以時間為順序,扣住“暮”“夜”“夜久”“天明”幾個時間點,一步步深入,整個故事有開頭、發展、高潮、結局。詩的一頭一尾是敘事,中間是對話,巧妙地借老婦之口,訴説了她一家的悲慘遭遇。杜甫的情懷則在字裏行間流淌。“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悲青坂》)“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杜甫在詩作中多次用“安得”一詞,充分表明他對天下太平的渴望,他又在詩作中多次叩天問地:“喪亂幾時休?”(《晚行口號》)“洶洶人寰猶不定,時時戰鬥欲何須。”(《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一)“胡虜何曾盛,干戈不肯休。”(《復愁十二首》其六)正是因為耳聞目睹戰亂之苦,杜甫在有些詩句中表達了修文偃武的思想:“鳴玉鏘金盡正臣,修文偃武不無人。”(《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五)“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有感五首》其二)“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有感五首》其三)等。

“月是故鄉明”

戰亂年代,杜甫與親人經常天各一方,杜甫時時牽掛遠方的親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春望》)對於家庭的關注,對家鄉的關切,亦是杜甫詩作的重要題材。

杜甫是晉代名將杜預的第十三代孫,他的祖父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杜審言。杜甫寫過一篇《祭遠祖當陽君文》,表示自己“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對於祖父杜審言,杜甫以“吾祖師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而自豪,並且他教導兒子宗武時説:“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杜甫在家中排行第二,胞兄夭折,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是繼母所生。適逢戰亂,一家人常常不得相見,杜甫漂泊在外期間,寫了許多思念弟妹的詩篇,如困守長安時常懷念遠在鐘離(安徽鳳陽附近)的韋氏妹、滯留平陰(在山東)的弟弟。而一旦獲得弟妺們的消息時,杜甫的百感交集就充盈于詩作中:“近有平陰信,遙憐舍弟存。”“浪傳烏鵲喜,深負鹡鸰詩。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得舍弟消息二首》)“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道出了天涯遊子的心聲。“直為心厄苦,久念與存亡。”(《得舍弟消息》)“我今日夜憂,諸弟各異方。不知死與生,何況道路長。避寇一分散,饑寒永相望。豈無柴門歸?欲出畏虎狼。仰看雲中雁,禽鳥亦有行。”(《遣興五首》)正如清人邵子湘所説:“憶弟諸作,全是一片真氣流注。”

杜甫對於子女更是舐犢情深,“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秋雨嘆三首》),感嘆的是孩童無憂無慮的天真爛漫。詩人從京城回奉先家裏,“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縣咏懷五百字》),由此陷入深深自責中。杜甫與幼子分別日久,會寫詩抒發想念之情:“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憶幼子》)“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述懷》)而當詩人得知家裏情況後,又一一念叨:“去憑遊客寄,來為附家書。今日知消息,他鄉且舊居。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得家書》)慈父之心腸,溢於言表。“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羌村三首》其二)杜甫在《北征》詩中描寫父子團聚見面時的場景:“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一個對孩子關懷、憐惜、疼愛的父親。西元756年安史叛軍攻佔潼關,杜甫在倉促中開始流亡生活。他與妻子會合,夜半經過白水東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月照荒山,女兒餓得不斷啼哭,小兒採摘路邊的苦李充饑:“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

杜甫的妻子是司農少卿楊怡之女。兩人伉儷情深,夫妻分離期間杜甫寫過不少懷念妻子的詩,如:“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一百五日夜對月》)詩人感慨,天上的牛郎織女尚且能定期相見,人間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杜甫懷念妻子的諸詩中,《月夜》最讓人動容:“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詩人不直接寫自己漂泊在外思念家人,反倒設想妻子在思念自己,從藝術手法來説,這是“詩情從對面飛來”。《杜詩鏡銓》引王右仲評:“公本思家,反想家人思己,已進一層。至念及兒女之不能思,又進一層。五六語麗而情更悲。末想到聚首時對月舒愁之狀,詞旨婉切。公之篤于伉儷如此。”杜甫對於妻子情深意篤,為古今共識。而到了夫妻久別重逢後,詩人對妻子滿懷關切:“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羌村三首》其一),“瘦妻面復光”(《北征》)。漂泊不定時,有“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飛仙閣》),敘家庭之樂,有“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杜甫在這些詩歌中傾注了對妻子或思念,或愧疚,或憐惜的充沛感情。

清人管世銘説:“少陵一生,篤于倫誼:‘夢中吾見弟,書到汝為人’,同氣之愛也;‘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伉麗之情也;‘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父子之恩也;‘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盡哀知有日,為客恐長休’,友朋之誼也。”(《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五律凡例》)

“人生交契無老少”

杜甫在《徒步歸行》中説:“人生交契無老少,論心何必先同調。”杜甫交友廣泛,無關年齡、地位,無論窮達,只要志趣相投,詩人都能與他們成為朋友。

杜甫少年時就廣泛結交文壇:“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在杜甫與同時代詩人的交往中,最令後人注意的是李白。資料中記載李、杜生平有兩次見面,一次是天寶三載(西元744年)夏,33歲的杜甫在洛陽遇到剛被“賜金放還”年長11歲的李白,兩人可以説是“忘年交”。此時的李白早已是名滿朝野的詩仙,而杜甫最好的詩還沒有出來。兩位偉大詩人的不期而遇,這的確是值得“大書而特書”的文學盛事。其間,李白對杜甫應該會有一些評價,但目前所知文獻並沒有更為詳細的描述。第二次見面是天寶四年(西元745年)在山東任城(今山東濟寧),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表達了兩人的友誼,也寫到兩人相處的一些生活片段:“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如兄弟般早晚在一起,可見兩人相見相處的愉悅和情誼的真誠。對於李杜之交,詩人聞一多曾評論説:“假如關於這件事,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翔實的材料,那該是文學史裏多麼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關於李、杜初次的邂逅,我們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唐詩雜論》)馮至説:“這兩個唐代最偉大的詩人的會合與此後結成的友情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佳話。”(《杜甫傳》)杜甫對李白情誼深厚,堅信李白的才情:“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時時關注李白的行蹤:“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贈李白》)常常盼著能與李白再相見,一起飲酒論文:“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

杜甫與高適、岑參、鄭虔、蘇源明都是好朋友。西元752年秋,杜甫和高適、岑參三人偕儲光羲、薛據同登慈恩塔,每個人都作了詩。杜甫常與鄭虔買酒痛飲:“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蘇源明、鄭虔在西元764年先後離世,杜甫作詩哀吊他們:“故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豪俊何人在?文章掃地無。”(《哭台州鄭司戶蘇少監》)杜甫真誠對待朋友,也得到了朋友的真誠對待。“蘇侯得數過,歡喜每傾倒。也復可憐人,呼兒具梨棗。濁醪必在眼,盡醉攄懷抱。”(《雨過蘇端》)西元756年,杜甫一家逃難到離鄜州不遠的同家洼。友人孫宰住在這裡,傍晚時分敲開孫宰的家門,主人看到杜甫一家狼狽不堪的情狀,立刻燒水給行人洗腳,準備好豐富的晚餐:“故人有孫宰,高義薄曾雲。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從此出妻拏,相視涕闌幹。眾雛爛熳睡,喚起霑盤餐。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彭衙行》)詩人與衛處士二十年後再見面,也是一派溫暖人心的場景:“昔別君未婚,男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贈衛八處士》)友誼情深不因歲月流逝而改變,張上若曰:“全詩無句不關人情之至。”

在鄰里關係方面,杜甫與鄰居相處得很好:“傍舍頗淳樸,所須亦易求。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墻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夏日李公見訪》)妻子和兒女寄居羌村,詩人回家探親,街坊鄰居非常熱情,手裏拎著東西來歡迎他。“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杜甫感動得為之作歌:“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羌村三首》其三)。杜甫是一個喜歡把生活化成詩歌的人,後世的我們得以從詩作中可以看到他與鄉親鄰里的關係融洽、感情真誠。“田父要皆去,鄰家鬧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寒食》)“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胡蘆。”(《草堂》)

杜甫詩的倫理維度,涉及天地宇宙、家國君民、親朋鄉鄰、個體身心,可謂至寬廣、至深厚。正如王國維所言:“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文學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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