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紅石渚的世界工廠——看長沙窯彩瓷中的五色大唐
湖南日報記者 楊丹
今天,當“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在全球掀起一波波的浪潮時,人們可曾記得,1000多年前,在長沙城郊的銅官石渚湖邊,一爐爐窯火也“燒”出了一個世界工廠,“燒”出一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民間貿易起點。
穿越千年歲月,我們似乎看到了窯工們用黝黑彎曲的手題詩作畫、塗色上釉,聞到了阿拉伯商船伴著海風帶來的鹹濕味道,聽到了石渚草市裏各種方言交織的交易吆喝聲……
那是泱泱大唐的一角縮影,那是屬於長沙窯彩瓷的燦爛時光。
4月27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張興國,在長沙博物館開講“發現湖南”系列之“焰紅石渚”,帶人們回到千年前的石渚湖畔,領略長沙窯彩瓷中的五色大唐風度。
1.草市石渚:開啟了一個燦爛的彩瓷時代
讓我們將時間回溯到1100多年前的唐宣宗年間。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李唐王朝,告別了繁花似錦、歌舞昇平的黃金時代,都城長安漸趨冷清衰落。
遠在千里之外,江南道潭州(長沙)治所的一片丘陵起伏的村落裏,卻洞火沖天,響聲震耳,熱鬧壯觀。人們正在一個個龍窯裏,用山柴燒制瓷器。
“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雲。迵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一個名叫李群玉的詩人,來到這裡,此情此景,令他詩興大發,寫下了這首激情燃燒的《石渚》,為人們呈現了一幅當年窯工們制瓷時的生動畫卷。
4月中旬,一個雨後初晴的日子,記者從長沙往西北驅車約30公里,來到位於湘江東岸的銅官鎮。滄海桑田,石渚湖雖消失了,但譚家坡遺跡館裏,保存並復原了制坯與燒造的完整工序。從堆積如山的殘瓷碎片裏,長達40多米的龍窯遺址上,仍可見當初的輝煌。人聲稀落,天地寂寥,久遠的陶瓷氣息,密密匝匝,芬芳未減。
據考證,長沙窯始於中唐,盛于晚唐,衰于五代。自1956年發現第一座古窯址以來,銅官古窯址已確查70多處,星羅棋佈,遍及全鎮。考古隊還發現了唐五代時期,以石渚湖為中心的陶瓷草市聚落遺存。何為草市?顧名思義,即自發形成的民間集市。
由於安史之亂,北方窯工大量南下逃難,帶來先進的制瓷工藝。長沙窯將唐三彩的多彩釉陶工藝嫁接到了岳州窯的青釉瓷之上,南北陶瓷工藝融為一爐,成為唐代彩瓷窯場中的翹楚,打破了當時制瓷“南青北白”的格局,初步形成青、白、彩三足鼎立之勢。
青白褐綠紅,五彩輝映。栽好梧桐樹,鳳凰自來。
中外商賈,絡繹不絕,江上檣帆雲集,岸邊酒肆林立,石渚草市一時繁盛之極,成為集生産與銷售為一體、産銷兩旺的陶瓷市場。
2.探寶“黑石號”:海上絲綢之路最活躍的弄潮兒
長沙窯,大唐造。千年之後,一艘古老的沉船,再次揭開了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1998年,在印尼勿裏洞島西海域,一艘阿拉伯獨桅三角帆商船“黑石號”被打撈出水。船上器物總共約有7萬件,其中陶瓷達67000余件,約57500件是長沙窯瓷,有碗、壺、礶、水盂、燭臺等各種器物。
兩件青釉褐斑彩繪碗尤其引人矚目,一件在碗心用彩料書“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記”,另一件外壁刻有“寶歷二年七月十六日”(826年)。張興國解釋説:“前者明確指示了瓷碗的作坊産地,後者標明瓷碗的製作時間。”
那駕著商船,在石渚草市完成交易,走湘江、過洞庭、下長江,再經揚州、廣州等港口轉運,穿行于星辰與大海間的“辛巴達”們,早已湮沒于歷史長河中。而這些未達彼岸的貨物,卻鮮活地證明了——長沙窯是中晚唐海上絲綢之路的開拓者和主力軍。
現代考古發掘表明:長沙窯瓷器在亞非大陸20多個國家和地區都有出土,分佈範圍之廣讓人驚嘆,幾百年後鄭和下西洋也沒有超出這個範圍。
在當時,一個窯場一次能出口數萬件瓷器,國際貿易能力令人嘆為觀止。
“量大,價廉,物美。”張興國這樣總結長沙窯贏得市場的原因。長沙窯當時正處於鼎盛時期,産量巨大。在石渚草市,三五枚銅錢,即可換一把瓷壺,“黑石號”上的那種碗更便宜,而同時期的越窯瓷器,一件瓶子的價格,就要價千文。窯主們還敢於創新,能按洋買主的喜好“私人定制”,胡旋舞、椰棗紋、粟特風,大量域外文化元素融入其中,所以銷路大好。
這顯示了長沙窯驚人的生産力和創造力,大唐的恢弘氣度與包容創新精神也由此可見一斑。
據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副主任何莉介紹,2017年11月,“黑石號”上162件(套)文物輾轉回到“出生地”,落戶于長沙銅官窯博物館。今年4月11日,其中的5件館藏文物又充當文化使者,進北京參加“殊方共用——絲綢之路國家博物館文物精品展”,向更多人講述千年前的“海絲”故事。
3.彩瓷與青花:相隔600年的前世情人
西元1717年,600名全副武裝的薩克森近衛騎兵在德國城市德累斯頓集結完畢,奉命前往普魯士。他們不是去執行作戰任務,而是神聖羅馬帝國的薩克森選帝侯兼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選派的交換物,用以換取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收藏的100多件中國青花瓷。這個用兵團換青花的故事一直被人津津樂道,也是中國青花瓷風靡歐洲的絕好例證。
青花瓷成熟于元代、盛行于明清,是一款典型的釉下彩瓷。長沙窯彩瓷一度被認為是釉下彩技術的源頭,當地的村名也因此改成了“彩陶源村”,所以很多人將長沙窯彩瓷視為青花瓷的重要源頭之一。
但是,學術界對此一直爭議不斷,60多年來形成釉下彩派、釉上彩派、釉上釉下兼有派3個流派。各派都力證自己的觀點,但又不能完全説服對方。
歷史的細節是豐富而生動的,想要接近歷史真相,既要大膽想像,更需要小心求證。
近年,專家通過對彩瓷標本進行光學顯微觀測,隨機選取的100余片長沙窯彩瓷殘片均為釉上彩,迄今未發現一件釉下彩。長沙窯工匠使用過釉下彩技法嗎?這不由得令人發出疑問。
那麼,這兩款前後相差約600年的彩瓷還有關係嗎?
“他們之間的關係恰如長沙窯那首著名的情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他們是情人,不過是前世的情人,不只相隔600年,中間還隔著一層釉,一個在釉上,一個在釉下。”張興國的比方,幽默又通俗。
4.詩情畫意:瓷有書畫而雅,書畫以瓷而載
“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這首題記在長沙窯酒壺上的唐詩,以8個春字寫盡春意,句意簡明,朗朗上口,詩趣盎然。
2018年1月14日,在央視《國家寶藏》節目中,這件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滿”詩文執壺與皿方罍、辛追墓T形帛畫一道,代表湖南省博物館的寶藏參加“競寶”,贏得了觀眾的熱烈關注。
長沙窯有許多創舉,如對高溫銅紅釉的嘗試,最早涉足商業廣告語,豐富的裝飾手法,等等。其中,最耐人回味的是瓷器上的詩情畫意。
“瓷有書畫而雅,書畫以瓷而載。長沙窯將詩書畫藝術植入瓷器,提升了瓷器的品質與文化內涵。”湖南省博物館黨委書記、副館長李建毛如此評價。
“一別行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這樣的愛情詩,讓人回味悠長。
“古人車馬不謝,今時寸草須酬”12字,則發出今不如昔、世態炎涼的慨嘆。
“懸釣之魚,悔不忍饑。”“羅網之鳥,悔不高飛。”借物喻人的警句,規勸世人勿生貪念,免遭惡果。
這是瑰麗的民間文學藝術寶庫。據統計,長沙窯遺址出土的帶題詩的器物共190多件,不重復詩文60多首。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李知宴説:“長沙窯上包含著豐富的唐代詩歌資訊,是對《全唐詩》的補充。”
正是有了這泥與火寫就的不朽華章,長沙窯瓷器才顯得粗放而不失典雅,古拙而不乏靈氣。那動人的詩句,那多彩的線條,歷經千年,仍散發出令人陶醉的藝術氣息。
■大事記
1956年,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在長沙縣書堂鄉瓦渣坪一帶進行文物普查,發現了這處重要的彩瓷燒制點。
1957年夏,故宮博物院專家陳萬里、馮先銘、李輝柄對長沙銅官窯遺址進行調查,初步認識到該窯址與岳州窯的區別,命名為“長沙窯”。
1959年冬,馮先銘、李輝柄再次對長沙銅官窯遺址進行實地調查。馮先銘執筆撰寫了調查報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彩瓷的裝飾方法超出了唐代一般規律,突破了傳統的單色釉,“褐綠彩都是釉下彩”,是“青花瓷的鼻祖”。
1964年底至次年春,在石渚湖南面的石渚、老窯上、遊船咀也發現了窯址。
1983年4月、11月至12月,湖南省博物館、長沙市文物工作隊在藍岸嘴、譚家坡、廖家坡、尖子山、都司坡等8個地點共發掘探方7個、窯址7處,其中整龍窯1座為譚家坡1號窯,余均為殘窯。此次發掘面積400平方米,共出土陶瓷器7211件。周世榮等專家隨即將長沙窯申報並列入了“國家七五重點”科研計劃,研究取得了階段性重大成果。
1988年1月,長沙窯被公佈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999年11月,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藍岸嘴進行發掘,出土可辨器形陶瓷器1692件。
2010至2017年,為配合長沙銅官窯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及其配套服務設施項目工程的建設,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遺址開展了持續的考古調查、發掘和研究工作,探明瞭遺址的規模、佈局和性質,開展了大量科學檢測分析工作,對長沙窯彩瓷的工藝屬性提出了新的認識。
■評説
唐朝是中國陸路對外交通的鼎盛時期,以聞名中外的絲綢之路 (沙漠道)為代表,這一點人們有著比較充分的認識。同時,唐代還是中國古代大規模海上對外交流的創始時期,陶瓷器是當時海上貿易最主要貨物。之所以要強調“大規模”這個觀念,是因為通過海路與外界的交往,在中國古代開始得很早,秦漢時期,中國的先民們就已經掌握了較成熟的近海航行技術,個別航程已經可以到達印度東南沿海和斯里蘭卡。
9至10世紀時期,瓷器的外銷在其創始後 (8世紀中葉)不久,從銷售範圍、銷售規模以及器物的種類和品質等方面都迅速發展,達到了一個高峰時期,即中國瓷器外銷的第一個高峰時期。這一時期海上的陶瓷貿易已經形成了一次貿易達到數萬乃至數十萬件的規模。外銷瓷器的特點,是輸出産品的生産地遍佈南北方的許多重要窯口,主體産品在9世紀主要是長沙窯瓷器,10世紀則變成了以越窯青瓷為主。當時在環印度洋地區形成了三個貿易圈,中國的直接貿易目的地應該是位於蘇門達臘島室利佛逝王國的巨港。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秦大樹
長沙窯的分期可分為:岳州窯期、演變期、繁榮期、空白期、衰落期。
自東漢晚期至盛唐是岳州窯期。長沙窯所在早期為岳州窯的週邊窯區,自東漢便生産青瓷。演變期當在安史之亂之後至八九世紀之交。長沙窯的出現實際上是南北瓷藝融合的産物,它既不是岳州窯發展的結果,也不是中原地區制瓷工藝的簡單植入,而是二者融合後産生的。並出現有別於其他窯的特質,如在南青北白基礎上的新品——彩瓷,以書畫飾瓷的特殊工藝,模印貼花的範式,為茶酒時尚文化開發的茶酒具,為外銷新制的洋用物等等。以“黑石號”出水瓷器紀年為標誌直至西元870年是繁榮期。鹹通末年至馬殷定楚為空白期。繁榮期的紀年瓷很多,幾乎無間隔。但自鹹通年間的兩紀年瓷之後,紀年瓷便出現了多年空白。是什麼原因造成鼎盛時期的長沙窯戛然而止呢?當與唐末黃巢起義及唐末動亂有關。衰落期為五代時期。揚州這個主銷通道被戰亂切斷,加上衡州窯的興起,長沙窯走向衰落。
——湖南省博物館黨委書記、副館長,研究館員,中國古陶瓷學會副會長李建毛
長沙銅官窯遺址是晚唐至五代時期中國南方最為重要的彩瓷和外銷瓷基地,反映了湖南當時最高的手工業生産水準,也是商業貿易的重要歷史見證。
如何讓遺址“活”起來?在考古發掘的基礎上,反映長沙窯瓷業技術的譚家坡1號窯保護展示,不僅展示一條完整的龍窯,也展示了與之配套的作坊遺跡。展示方式也是多樣的:既有原來的真實遺跡,又有瓷窯復原和模型;既有考古標本,又有仿製彩瓷;既有標牌説明,又有語音導覽;既有遺跡現場,又有虛擬復原;既有考古成果,又有考古過程;既有保護大棚,又有保護監測;既有遺存展示,又有陶藝體驗。在這樣的公共空間,集考古發掘、研究和文物保護、展示利用於一身,多功能疊加與融合,在國內外的考古遺産展示利用中都是不可多得的範例。
——湖南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所長,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郭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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