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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詩論》與孔子刪詩

發佈時間:2023-05-25 09:21:03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李銳 | 責任編輯:蘇向東

筆者的學術研究,是從《孔子詩論》開始的。廖名春先生曾指出簡文並非全部是孔子論詩,故改稱《詩論》。而經過簡序重排,所謂頌、雅、風的順序説明顯然站不住腳。《詩論》的出版,並沒有解決大家關心的子夏傳《毛詩》、詩序等問題。不過筆者曾經據《詩經》等,指出《關雎》《鹿鳴》《文王》《清廟》這風、小雅、大雅、頌的首詩,被稱為魯詩之“四始”者,體現了夫婦、君臣、父子和天人這四種關係,這種安排和解説,一定是有心而為之的。所以民國學界講《關雎》是愛情詩,認為詩序稱之為“后妃之德”大謬,這當然有思想解放的因素在,但是將古代學者把六藝等拔高為治人倫、合天人、齊政教之經典的用心也一併拋去,也就自己把士的身份降格了,學術研究不再是修齊治平的基礎,抽去了自家安身立命的根基。

不過“四始”畢竟只是孔子刪詩説中的一個小問題,而孔穎達、朱熹、葉適、朱彝尊、王士禎、趙翼、崔述等人都懷疑刪《詩》之説,近代否認孔子與六經關係者更是主張此説。否定説的力量很強大,證據也很堅固,因為即便《詩論》有孔子論詩,也不能證明孔子編詩、刪詩。而司馬遷説“古者詩三千余篇”,孔子刪為三百,可是現存佚詩很少;《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時,工所歌風詩,無出十三國之外者,其時孔子年僅八歲,這或許説明《詩》三百之説可能早就形成了。所以孔子有沒有將三千首《詩》刪為三百篇;孔子有沒有定過《詩經》的順序,仍然是孔子刪詩説中的兩個大問題。“四始”只是論風雅頌的開篇問題罷了。

其實説現存佚詩很少,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是以現存古書為古人所見全部古書的思維方式作為預設(或者條件),受輯佚工作的影響,壓制了“古書佚失觀”。由現在出土的戰國秦漢竹木簡牘帛書來看,清華簡《耆夜》錄詩五首,只有一首接近《秦風·蟋蟀》。《周公之琴舞》錄詩有十,卻只有一首接近今存的《周頌·敬之》,已然是十才存一的比例。甚至《周公之琴舞》本身就可能已經有佚詩了,此篇説:“周公作多士敬怭,琴舞九絉”,但只錄了一首“元納啟”,而成王所作“敬(儆)怭(毖),琴舞九絉”,才收錄了全部的九啟。

至於季札在魯觀樂的問題,他“請觀于周樂”,雖然各國之風大體和《詩經》一致,小有順序不同,但是樂之文本,卻可能和《詩經》不一樣。我們比較《周公之琴舞》中的《敬之》和《周頌·敬之》,《耆夜》中的《蟋蟀》和《唐風·蟋蟀》,就可以發現不同。那麼,如果孔子依據魯國的樂官所用之詩本作教材的底本,這看起來沒有將古詩三千刪減為三百,但是無疑已經承認了周王朝及魯國樂官所做的選詩的工作。由於孔子的影響大,其後七十子將孔子所用之詩的版本傳之四方,所以與《春秋》相似,雖然孔子的教材有所自來,但是其弟子後學是會説這是孔子修訂的《詩經》(《春秋》)。故從古以來的樂官之選詩、編詩、刪詩,也就可以歸為孔子選詩、編詩、刪詩了。如同編修《四庫全書》就意味著禁毀不合格的書一樣,選、編詩也就意味著刪詩,故後世説孔子刪詩。

刪詩除了刪去一些詩外,也有前賢所説篇刪其章、章刪其句、句刪其字的工作,因為如同唐宋以後的填詞一樣,一個曲譜如《虞美人》,是可以用不同的詞來配樂的,這些詞也有本身的稿本和定本問題。所以《周公之琴舞》中的《敬之》和《周頌·敬之》,《耆夜》中的《蟋蟀》和《唐風·蟋蟀》以及安大簡的《魏風·蟋蟀》,都可以合樂,而孔子只能選一個為底本,據之作出定本。

此外,詩經中有《魯頌》,這和魯有關係。《周頌》的合法性不需要討論,《商頌》作為王者之後,也有一定合法性,魯則只是諸侯,其有《魯頌》被收入,只能從孔子是魯人,所用的也是魯之詩來考慮。別的國家如果有《詩經》選本,大概不會有《魯頌》。當然,孔子祖先本是宋國人,《商頌》入選或許和這也有關係。《國語·魯語下》載“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則孔子是否十二選其五,就饒有趣味了。如果周之詩經版本有《商頌》的話,那恐怕最少該是十二篇。

從安徽大學藏簡來看,《國風》的編整至少在當時還沒有全部統一。《唐風·蟋蟀》在安大簡中是被編入《魏風》,而整個安大簡《魏風》十篇中,只有《葛屨》一篇屬於《毛詩·魏風》,其餘九篇全部屬於《毛詩》中的《唐風》;安大簡和《毛詩·魏風》都以《葛屨》為首篇,但是《毛詩·魏風》七篇中,其餘六篇在安大簡屬於“侯”風(篇序也和《毛詩》小有不同),侯風此前從未出現于國風中,學者們雖然有一些推測,但是並沒有比較統一的意見。此外,安大簡《秦風·無衣》殘存《毛詩》第二章的“(修我矛)戟,與子偕作”,其下有“曾子以組,明月將逝”,不見於《毛詩》,此下也無《毛詩》第三章,很可能安大簡《無衣》的章序和《毛詩》不同。應該是後來孔子選編的詩本流傳開後,安大簡這些詩就逐漸消失了。

需注意者,《毛詩》未必是孔子編詩後的定本,只是我們現存較全的文本,方便作比較而已。甚至可以説孔子論詩的方式比《詩經》的定本更重要,漢代四家詩的最重要差別不是文本,而是論述方式。只是這些論述方式雖然名義上上承孔子,但是由《詩論》來看,恐怕還是有不小的差別。《詩論》基本上和《詩序》不相關,其間經歷了哪些變化,還有待考察。

總之,傳統所説孔子刪詩,可能並非漢人造出來的説法,而是在孔子歿後、以孔子為聖人的背景下出來的説法。孔子(及其弟子)雖沒有直接將古來的詩三千刪為三百,但是他以魯之詩經為底本,排除了其他國家的詩經版本,並且沒有選當時還流傳的一些佚詩,仍然可以算是承接古人,作了刪詩、選詩、編詩的工作,故後人説孔子刪詩。

(作者:李銳,係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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