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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非護臂辨

發佈時間:2023-02-09 11:07:40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黃錦前 | 責任編輯:蘇向東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  資料圖片

 【國學爭鳴】

1995年10月,中日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在新疆民豐尼雅遺址發現併發掘一處墓地(95MNI),其中M8為夫妻合葬墓,墓主遺體保存完整,身著華麗的錦服保存完好如新。男性墓主右臂綁有一塊色彩鮮艷的錦護臂(M8:15),此即震驚中外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臂。

“五星”織錦係珍貴的國寶級文物,其歷史文物和科學藝術價值皆極為重要,亦係聞名遐邇享譽全球的歷史文化瑰寶,廣受公眾關注。但目前學界對其功用和命名等一些基本問題都還有不少探討的餘地和可能,值得再做進一步深入研究。

“錦護臂”獻疑

“五星”織錦出土時綁縛于男性墓主的右臂上,和弓箭、箭箙、短劍鞘等物品放置一起,表明它應是和成套的武器一起使用的實用物品,因而被命名作“錦護臂”,似也名實相符,因而自出土以後,近三十年來,幾無疑問。我在之前討論“五星”織錦的小文中,也按舊説將其稱作“錦護臂”,但細究之,此物是否係護臂,疑點頗多。

所謂“護臂”,繫於射手前臂用以保護臂部的護具,其重要功能在於保護射手的手臂,但此物能否起到此作用,頗令人懷疑。

首先,此物甚小,不足以護臂。“護臂”呈圓角長方形,長18.5釐米、寬12.5釐米,比現在一般所見最小的iPad(iPad mini,機身尺寸為20×13.47釐米)略小,極為小巧,根本不能起到護臂的作用。

其次,此物係以織錦為布料製成,薄如蟬翼,更不適合做護臂。眾所週知,射箭時,箭射出後,弓弦反彈,其力甚巨,如此薄薄一層織錦,根本無法起到保護手臂的作用。古人在射箭時,與護臂一起使用同樣起保護作用的,還有一種用具,即“韘”,一般用象骨或晶玉製成,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鉤弦,也稱玦、決,俗稱“扳指”。《詩·衛風·芄蘭》:“芄蘭之葉,童子佩韘。”毛傳:“韘,玦也。能射禦則佩韘。”漢劉向《説苑·修文》:“能治煩決亂者佩觿,能射禦者佩韘。”徐珂《清稗類鈔·服飾·扳指》:“扳指,一作搬指,又作挷指,又作班指,以象牙、晶玉為之,著于右手之大指,實即古所謂韘。韘,決也,所以鉤弦也。”考古出土的韘,有象牙、玉、金或銅質,皆係堅硬質地,學者多有研究,不贅述。韘係套在手指上用以鉤弦,換言之,其功用主要是防止手指與弓弦之間的摩擦力過大以保護手指,這種摩擦力較弓弦反彈的力量要小得多,而卻用堅硬質地的金玉等堅硬材料制就,由此可見,以如此薄如蟬翼的一層織錦來作護臂,壓根就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護臂的材質,起碼要用較厚實的牛皮,甚至是金屬鎧甲,才能起到保護手臂的作用。

再次,古人射箭,一般係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箭射出後,弓弦回彈,可能傷及者主要應係射者的左手,因此,護臂一般應戴在左臂上,而織錦出土時綁縛于男性墓主的右臂上,這也頗不合常理。不過,也不排除墓主係“左撇子”,但一般而言,這種可能很小,因而也不能作為正常的理由。

既有如此多的疑點和不可能,然則“五星”織錦非護臂,應可肯定,其功用和命名問題,也應再換思路,另尋途徑才能解決。

“五星”織錦應係辟邪厭勝的護身符

“五星”織錦的功用,與其形制自然不無關聯,同時與其紋飾和銘文也息息相關。

織錦圖案繁縟複雜,紋樣題材異常別致,自右至左依次織有鳳凰、鸞鳥、麒麟、白虎等;圍繞這些“大瑞”紋樣的則是景雲、嘉禾等;並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等文字巧妙列置其中,表達祈佑祥瑞的寓意。彩錦以紅、黃、藍、綠、白五色經線顯花,以五個不同顏色的圓點代表五星;以吉祥語文字和祥雲瑞草、祥禽瑞獸組成一個上下寬約7.2釐米的圖案組合,沿經線方向重復迴圈。

織錦五色“青赤黃白黑”(其中綠應為黑,可能是因黑色不夠亮麗而以綠色替代)分別與五星的“歲星、熒惑、填星、太白星和辰星”一一對應,把戰國秦漢以降流行的陰陽五行學説表現得淋漓盡致,獨具匠心。織錦上的茱萸花紋、雲氣紋、太陽太陰(即日月)也是當時神仙觀念的體現。“五星”織錦圖案花紋清新醒目,祥鳥、瑞獸、白虎走動於雲氣、星際之間,顯示著一種強大的信心和力量。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係古代星佔學上常見的佔辭。《史記·天官書》:“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積于西方,外國用兵者利。五星皆從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國可以法致天下。”《漢書》也有類似的記載。“五星”在古代指歲星、熒惑、鎮(填)星、太白和辰星,秦漢以後,因五行説的普及,它們又被稱為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東方”是中國古代星佔術中特定的天穹位置。“中國”指黃河中下游的京畿及中原,即四裔之中的華夏地區。五星“積于東方”或“五星出東方”是指五大行星在某段時期內,在日出前同時出現于東方天空,即“五星連珠”或“五星聚會”現象,極為罕見,因而在古人心目中是天降祥瑞的大吉之兆;所謂“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即五星共見於東方,利於中國。

因此,無論是陽陰(日月)、五星、鳳凰、麒麟、白虎等圖案,還是紅、黃、藍、綠、白五色及“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等文字,無一例外,皆係祥瑞之象徵。圖像和銘文所表達的,實係當時中原地區廣為流行的祛邪辟兇禳災祈福的理念和習俗。尼雅95MNIM8的墓主係精絕國王繼承者,年代為東漢末至魏晉時期。精絕王子以其隨葬,其目的同樣也就很清楚鮮明,顯係寓意辟邪厭勝,祈寄祥瑞。精絕國貴族在為自己祈福的同時,也希冀中國繁昌(即“利中國”),代表了當時西域各族共築中華民族共同家園的美好願望。織錦出自尼雅墓地精絕王族之墓,表明當時中原地區盛行的辟邪厭勝的思想理念和喪葬習俗在西域已深入傳播,漢文化在西域也已根深蒂固,所謂“千里同風,萬里同文”是也。

與“五星”織錦同出的,還有一件“誅南羌”織錦殘片(M8:41,出自墓主頭端),形制、圖案風格、色澤、組織結構與前者皆同,經比對,是從與“五星”錦相同的錦料上裁剪下來的一部分。“錦護臂”製作時捨棄“誅南羌”而只截取“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部分文字,其意有二:一係取其銘文之吉祥部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以起到類似現在所説的“沾沾喜氣”之效果;二係刻意避免“誅南羌”等兵兇之辭。其取捨可以説皆有意為之,其目的和傾向自然也就很鮮明,不言而喻。同時,這也從另一方面可以佐證,此物的功用,應係祛兇辟邪而非其他。

“五星”織錦用白絹鑲邊,兩長邊各縫綴有3條長約21、寬1.5釐米的白色絹帶,其中3條殘斷。顯然,此物應如其出土時所呈現的那樣,係隨身佩戴之用,同時亦可起裝飾作用,如兩漢以降廣為流行的剛卯。剛卯是古代貴族用以辟邪厭勝的佩飾,多為玉制穿孔四方佩,四面刻有辟邪祈福之辭,或填硃砂,中心貫孔,穿係五色絲帶以佩戴,用以護佑安康趨吉避邪,祈求福祉。剛卯自西漢開始流行,作為一種驅除疫邪的祥瑞佩飾,向來備受珍視,成為深受人們喜愛的護身佩飾。考古出土的漢代剛卯,多精心設計,製作考究,係墓主生前佩戴把玩的實用器。尼雅出土的“五星”織錦繫於墓主右臂,精巧別致,與文獻記載漢代以降貴族所佩戴的剛卯一樣,在辟邪厭勝祈求福祉的同時,同樣也起到佩飾的作用,是小巧玲瓏的裝飾品,或亦係墓主生前所珍愛的佩飾。

不僅如此,與尼雅墓地相距不遠的尉犁縣營盤墓地M15,墓主左臂肘部也係有一件刺繡,長方形,長14釐米、寬8釐米,以深藍色縑作表,淡黃色絹緣邊,表面刺繡蔓草紋樣,四角各縫綴一條素絹帶,繞臂係結。還有兩座墓墓主胸前放置未綴帶的長方形刺繡品或刺繡布片。另外,斯文·赫定在羅布泊西北孔雀河岸曾發現一座漢代墓葬,墓主胸前也有“方塊狀紅色絲繡”。發掘者認為,這些錦繡製品形制特殊,出土時燦然如新,不見任何磨損痕跡,應非實用物,作為隨葬品一定具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極可能是作為護身符之類的物品而隨葬的。營盤M15所出刺繡形制與尼雅出土的“五星”織錦基本相同,唯較小(與iPhone X——機身尺寸為14.36×7.09釐米——大小相若),其內涵、寓意及功用也應與“五星”織錦相同,與西漢以降貴族流行佩戴剛卯的習俗亦應雷同。

類似的物品,還有1992年鄯善縣蘇貝希III號墓地戰國至西漢時期的M25齣土的一件梯形皮件(M25:15),表面滿繪火焰紋,四角各綴一長帶,出土時護在死者胸部,或係出於一種宗教目的,借此以禳災祛邪、護佑魂靈,類似後來的“符”,發掘者稱其為“皮符”。尼雅、營盤及鄯蘇貝希墓葬出土的同類物品表明,此物不但可以挂在脖子上,還可以繫於手臂,佩戴方法不一。

該墓與皮護符同出者,還有一件皮臂鞴(M25:1),長14.6釐米、寬4.6釐米。白皮革製成,長圓形,紅邊黑彩,一面飾竊曲紋,兩邊和一端中部各縫綴一隻皮鼻。“臂鞴”亦作“臂鞲”,即臂衣,古人用以套于臂上,拉弓射箭或放鷹時保護肘部以免擦傷或抓傷。《漢書·東方朔傳》“董君緑幘傅鞴”唐顏師古注:“鞴,即今之臂鞴也。”這種皮質的臂鞴,才能對手臂起到實際的保護作用。蘇貝希M25齣土的皮臂鞴,兩邊和一端中部各縫綴一隻皮鼻,顯應係繫繩所用,結合其長寬大小來看,可知此物品在使用時應縱向捆縛于整個前臂及手腕之上,而非如“五星”織錦係橫向纏繞于前臂近手關節處,以切實起到防護的作用。該墓皮臂鞴與皮護符同出,可見前者才是真正的護臂,“五星”織錦與皮護符一樣應係護符而非護臂。

綜上所述,此類物品非護臂,而係護身符,係隨身佩戴之用,或兼作佩飾,以起辟邪厭勝禳災護身之效,應可定讞。

見證歷史,守護文明

“五星”織錦製作考究,工藝精湛,色彩絢爛,精緻無雙,意蘊深厚,內涵豐富,是漢代織錦技藝的最高代表,是難得的藝術珍品。“五星”織錦作為民族交流與融合的典型被賞賜給精絕國,這件透著祥瑞之氣帶有神秘色彩充滿象徵意義的賞賜品備受精絕貴族的珍視,世代相傳。精絕王子死後以其隨葬,可見其對這件稀世珍寶以及以其為表徵的中原與西域關係的珍視。

精絕貴族之所以將“五星”文字織錦隨葬,當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尼雅95MNIM8無論是葬制葬俗,還是墓主身上所穿各類衣服及各種隨葬品,皆多徹底漢化,或來自中原,表明精絕貴族早已將自己視為“中國”人。也正因為如此,才精心挑選這件由中央政府賞賜的稀世珍寶並刻意截取“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等吉祥文字以製作護身符隨葬。這表明,當時精絕貴族從心理上對中國及漢文化已有深刻的認同,從內心和靈魂深處將自己視為“中國”人。精絕貴族將生前視若珍寶的“五星”文字織錦隨葬,也恰恰説明瞭其“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的強烈認同感和歸屬感。因此,護身符上的“中國”,實即當時以精絕貴族為代表的西域各族人民內心深處的祖國。

“西域”自西漢以來是指玉門關陽關以西、蔥嶺以東的中國西部地區。《漢書·西域傳》序:“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後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裏,南北千余裏。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其之所以被稱作“西域”,是相對中國而言的,沒有“中國”,自然也就沒有“西域”。因此,“西域是中國的西域”。從語源的角度來講,西漢人對西域的稱謂應係沿襲前代,與“中國”一樣,“西域”之稱當有更早的來源,至遲至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同樣,“中國是西域的中國”,沒有西域等四裔的拱衛,“中國”之稱也就無從談起。總之,無論從歷史還是語源角度而言,西域是中國的西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五星”織錦在西域的出土,更進一步實證了這一史實。

“五星”織錦作為護身之物,它至少包含兩層合義:一是作為墓主生前和逝後所使用之護身符,此物對其自身可起護佑作用;二是對其身後的中央王朝也能起護佑作用。長期的歷史發展表明,中華民族自古多元一體,自史前以降,中原與西域一直同呼吸共命運,只有以強大中原王朝作為後盾,只有各族人民的友好相處,同心同德,才有西域地方政權的長治久安和各族同胞的安居樂業,共建美好家園,此亦係文明發展之大勢所趨。因此,精絕貴族祈盼其在護佑自身的同時也護佑中國,在為自己祈福也希冀中國繁榮昌盛,這大概正是當時以“五星”文字織錦製作護身符的深意所在。由此可見,“五星”織錦不僅是精絕貴族的護身符,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的護符。

總之,“五星”錦護符雖小,但它見證了歷史,守護著文明,同時也預示著未來。

結語

尼雅遺址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並非護臂,而應係護身符。此類物品精巧別致,可佩于胸前,或縛于手臂,以祛邪護身,兼作佩飾。“五星”織錦以祥瑞之圖文辟邪厭勝,精絕貴族祈盼其護佑自身及中國,為自己和中國祈寄祥瑞,見證了當時西域各族共建家園的歷史,守護著中華文明,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共同護符。“五星”織錦出自精絕王族墓葬,彰顯了西域各族人民對中華文化的深刻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已深入人心。

“五星”織錦通過色彩、圖案和文字把天文、史實和古人的陰陽五行觀念等巧妙地融為一體,生動地展示了中華文明的豐富內涵和特殊魅力,顯示著一種強大的信心和力量,彰顯了西域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方寸之間,濃縮了歷史,凝結著文明,串聯起中原與西域,貫穿兩千年地緣情感與文明足跡,展現出多元一體中華文明的博大與堅韌。

通過文字敘事和文物背後的故事,揭示古史的奧秘,解讀文明的密碼,讓文物發聲,讓歷史説話,傳承中華文明的基因,守護中華民族共同的家園,是歷史和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和責任。

 (作者:黃錦前,係新疆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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