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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濤: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發佈時間:2022-12-12 09:55:45 |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 作者:仝濤: | 責任編輯:謝榮宇

●青海都蘭熱水一號大墓出土大量來自唐朝、中亞和西亞的絲織品、金銀器,以及各類寶石珠飾,首次揭示了青藏高原北部的“青海道”曾經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甘肅天祝縣吐谷渾王族墓地、青海都蘭熱水墓地、烏蘭泉溝墓地和西藏當雄吐蕃墓地的發掘,又進一步強化“青海道”對高原文明形成所作出的重大貢獻;

●阿裏地區的故如甲木墓地、曲踏墓地、桑達隆果墓地等發掘,出土了時代更早、來自中原內地的絲綢、漆器、茶葉等物品,以及自歐亞草原、南亞次大陸等地區輸入的多重文化因素。

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大墓的壁畫——儀衛圖(局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海西州民族博物館供圖

如果回顧歐亞大陸絲綢之路發展的歷史,不難發現古代東西方溝通交流的途徑和主導區域,有自北向南逐漸轉移的過程,這是古代歐亞地區人類社會對世界認知區域逐漸擴大的結果。

北方草原之路是歐亞大陸之間最早開通和使用的路線,從舊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一直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主要發生地帶。

途經沙漠—綠洲的陸地絲綢之路開通稍晚,其標誌性事件為西漢張騫鑿空西域。在漢唐之間的上千年間,陸地絲路取代草原之路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這一通道在唐代晚期逐漸衰落,代之而興起的是海上絲綢之路。

海上絲綢之路在宋、元、明時期發展至巔峰,明中後期至清因為海禁政策而逐漸衰落。

穿越青藏高原的絲綢之路,可被視為陸地絲路的延伸和擴展,其發展過程和節奏也基本與後者相吻合:該路線在兩漢時期開始在青藏高原的東北邊緣地區啟用,至唐代其主體框架形成併發展成熟,唐代之後逐漸衰落。其衰落原因表面上看是由於唐蕃關係的惡化所致,實際上背後的深層原因則是唐代經濟重心的南移和海上絲綢之路的興盛。

青海和西藏的大量考古發現見證了青藏高原絲綢之路興衰的整個過程。1982年啟動的青海都蘭熱水一號大墓的發掘,出土大量來自唐朝、中亞和西亞的絲織品、金銀器,以及各類寶石珠飾,首次揭示了青藏高原北部的“青海道”曾經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及其對高原文明形成所作出的重大貢獻。近年來發掘的甘肅天祝縣吐谷渾王族墓地、青海都蘭熱水墓地、烏蘭泉溝墓地和西藏當雄吐蕃墓地,又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認識。在青藏高原西部的阿裏地區,十年來考古學者們在故如甲木墓地、曲踏墓地、桑達隆果墓地等發掘,出土了時代更早的、輾轉來自中原內地的絲綢、漆器、茶葉等物品,以及自歐亞草原、南亞次大陸等地區輸入的多重文化因素。這些新發現揭示了青藏高原各民族在極為險惡的自然環境下,合力打通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共同參與絲綢之路商貿和文化交流活動,借助於不同文明的智慧,來拓展人類在高海拔環境的生存空間,並最終創造了青藏高原早期文明發展興盛之奇跡。

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青藏高原北部絲綢之路沿線出土的吐蕃時期中亞風格的絲綢。瑞士阿拜格基金會供圖

高原北部絲路:從一條“道”到一張“網”

20世紀70年代,在湟水上游的大通縣上孫家寨墓地,考古學者清理了近600座史前墓葬和182座漢晉時期墓葬,顯示該地區的人群活動前後延續達數千年之久。史前墓葬主要為本土的卡約文化遺存,而漢晉時期墓葬的形制和出土物都與中原內地極為相似,僅保留了少量土著文化因素。

文化傳統的轉變始於西漢政府對絲綢之路的開拓和經營。從整個青海地區來看,大部分漢晉時期的遺址和墓葬,都分佈在青海湖以東河湟谷地的農業區。它們的分佈軌跡可以標示出一條主要交通孔道——“羌中道”,這是張騫自西域返回時,為避開匈奴而採用的一條高原通道。但匈奴是羌人的親密盟友,它的一些支系也深入到了河湟谷地。在上孫家寨墓地的乙區,很可能埋葬著一批歸順東漢政府的匈奴貴族。他們的墓葬裏出土了一枚“漢匈奴歸義親漢長”銅印和一件帕提亞波斯風格的銀壺,不僅標記了他們真實的族屬身份,也記錄了他們曾經遷徙和征戰歐亞草原的輝煌過往。

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墓地出土的帕提亞風格鍍金銀壺。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開拓青海地區絲綢之路的主要功績,屬於另一個遊牧民族——吐谷渾。它是遼東慕容鮮卑的一支,于西元4世紀輾轉遷入青海東部,建立了吐谷渾政權。由於其曾經的政治中心在黃河之南,因此它所控制的交通要道又被稱為“河南道”。根據文獻記載,吐谷渾統治時期,青海絲綢之路日趨繁盛,甚至一度取代了河西走廊成為主幹道。吐谷渾進而通過長江上游水系打通了西域與南朝政權的聯繫,延續了中國自漢朝以來的中西文化交流傳統,也大大促進了青海地區經濟、文化發展。

雖然文獻中關於吐谷渾作為絲綢之路控制者和中間人的記載非常豐富,但實際上與之有關的考古發現並不多,因而其都城伏俟城的考古發現更顯得彌足珍貴。該城址位於青海湖西7.5公里的共和縣石乃亥鄉,地理位置與文獻記載相合。2020年考古學者對其進行了新一輪的調查,在早年工作的基礎上,又發現了完整的週邊城墻和數量豐富的夯土建築基址及磚瓦殘塊,經C14測年為北朝至隋代遺存,從考古證據上確定其為吐谷渾都城伏俟城。西寧和烏蘭等地還出土了一些北朝時期的波斯薩珊銀幣、拜佔庭金幣、絲綢和金銀器等,都蘭地區的墓葬中還發現過一件精美的青瓷蓮花尊,很可能是來自長江中游的南朝時期遺物。這些發現可視為吐谷渾參與絲綢之路長距離貿易的實證。

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烏蘭大南灣墓地出土的拜佔庭金幣。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興起于雅礱河谷的吐蕃王朝在西元7世紀統一了整個青藏高原,在經歷了11代讚普、250年的繁榮之後,于8世紀後半期土崩瓦解。吐蕃強盛時期的統治區域,覆蓋了整個青藏高原及相鄰的河西、新疆和中亞地區,區域統一為高原絲綢之路的繁榮創造了條件。

大量的考古資料證明,吐蕃統治時期的絲綢之路並沒有衰落,而是被充分開發和利用,為吐蕃政權服務。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青海都蘭縣、烏蘭縣及德令哈市境內的吐蕃時期墓葬,出土了大量的絲綢,多為唐代中原地區所織造,幾乎囊括了唐代的所有織物品種。另有一部分為中亞和西亞地區織造,以粟特錦居多。一些絲綢上裝飾有中亞和西亞的流行圖案,如對獅、對馬、對羊、對含綬鳥等,應該是唐朝專門為藩屬國家或邊境市場而定制的。墓葬中還發現大量兼有東西方文化要素的遺物,以金銀器數量最多、品類最雜,包括鎏金銀冠和金盃、鍍金銀舍利容器、鞍具帶飾、日用瓶罐杯碗、棺槨裝飾等。除了少量東羅馬金幣、薩珊銀幣和金銀容器是來自中亞、西亞和地中海地區的輸入品,大部分金銀器具應是吐蕃本土製作。從其工藝技術和裝飾紋樣上看,已經形成了吐蕃自己的獨特風格,其中明顯受到了唐朝、粟特、薩珊和突厥金銀器風格的影響。吐蕃墓葬中還發現了不少漆器,有的為本地製作,有的可能來自周邊的漢文化區,如河西、高昌等地。器物上的文字題記顯示,漢人和通曉古藏文的吐蕃人或吐谷渾人參與了這些器物的製造。很顯然唐朝的一些先進製作技術輸入到了這一區域,構成了本地手工業的一個組成部分。吐蕃還從中亞、西亞和南亞地區購入大量玻璃、寶石和半寶石飾物,將其廣泛應用於日用器物和貼身飾物上。綠松石裝飾尤其盛行,成為青藏高原族群獨具特色的一種審美偏好。

考古還原青藏高原絲路的樣貌

西藏阿裏故如甲木墓地出土的“王侯”文鳥獸紋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藏自治區文物保護研究所供圖

高原絲綢之路的繁盛景象還直觀地反映在大批彩繪木棺板畫上。這些棺板畫上所繪人物的服飾特徵、器物造型及生活方式諸方面,都深受中亞地區遊牧民族的影響,與粟特、突厥的文化面貌近似,可見吐蕃對這些地區的文化持開放包容和吸納融合的態度。

通過分析文獻資料和考古發現的區域分佈,我們能夠大致對青藏高原北部的絲綢之路路網進行重建:從河湟地區的西寧向北,經門源、扁都口至張掖,與河西走廊絲綢之路幹道相接;從河湟地區出發,沿青海湖南北兩側向西,經過海西地區的茶卡、烏蘭和德令哈,沿著柴達木盆地的北緣,越當金山口到達甘肅敦煌;從青海湖向西南,經都蘭、格爾木、茫崖,逾阿爾金山口入新疆南部,在且末和若羌與新疆的絲綢之路南線相接;從青海湖東南,經共和、興海、黃河源,越巴顏喀拉山,由清水河鎮至玉樹地區,渡天通河、逾當拉山口入藏,然後經日喀則、吉隆宗喀,到達尼泊爾加德滿都谷地和印度比哈爾邦。

高原西部絲路:從“物”的傳播到“人”的往來

自2012年起,考古學者展開對西藏西部阿裏地區象泉河上游的大規模考古工作。這裡是漢藏文獻記載中的古象雄國(大羊同)的政治文化中心區域,也是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地,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西藏文明的一個重要源頭。考古學者在故如甲木墓地和曲踏墓地取得一系列重大發現,將這一區域的早期文明面貌及其演進軌跡漸次揭示。2018年起,西藏自治區文物局啟動了大規模聯合考古,又一批重要遺存如桑達隆果墓地、皮央·東嘎墓地等被發現和發掘,前者還入選了“202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這些發現顛覆了人們對於阿裏的刻板印象,這塊以往被認為是人跡罕至的高寒區域,實際上在古代曾經創造出燦爛輝煌的文化。而其創造輝煌文化的秘訣,在於該區域的古代人群與周邊其他較進步的文化之間,一直通過一些鮮為人知的通道保持著密切的交往和交流。尤其是來自中原地區以絲綢為代表的物品,攜帶著高度發展的文明的重要資訊,輸入到這一偏遠區域,深刻影響了這一地區文明演進的軌跡,這正是絲綢之路的價值所在。

西藏西部地區與其以西的拉達克、中亞地區和北部的新疆地區,早在青銅時代晚期就已經建立了相當密切的文化聯繫,這不僅在該地區的岩畫上有充分的體現,也在考古發現中找到了最新的證據。迄今發現的年代最早的證據是在札達縣格布賽魯墓地(距今3500年),出土的銅器、彩陶、釉砂和牛羊骨骼,顯示出與新疆東部畜牧人群的密切關係。在西元前7世紀至前4世紀的墓葬中,如皮央·東嘎墓地、聶桑墓地等,出現一些可能來自中亞和南亞次大陸的銅器、玻璃珠和貝飾,代表了這一時期人類活動和文化交流的主要方向。

考古發現在西元前3世紀至1世紀,象泉河谷的墓葬和遺址數量大增。以曲踏墓地為典型代表,出土文物種類和數量也愈加豐富,其中包括黃金面具、紅銅和錫銅容器、青銅短劍、帶柄銅鏡、銅鐵飾物及鐵質箭鏃、匕首和馬具等金屬器,方背木梳、刻紋木牌、長方形木盤、四足或方圈足木案、紡織用具等木器,竹弓、竹編器、竹杯具等竹器,蝕花瑪瑙珠、玻璃珠、紅玉髓珠、植物種子珠串、印度聖螺貝飾、黃寶螺海貝等飾珠或飾件,以及大量的糧食和牛、羊、馬等動物骨骼。這些物品有著廣泛的來源,其中黃金面具、帶柄銅鏡、鐵器等金屬器的出現,反映了西藏西部具有廣闊宏大的歐亞大陸文化背景;飾珠類裝飾品大多來自印度河上游地區和印度洋地區,顯示其與南亞次大陸之間的聯繫更加密切;而竹木器、糧食等物品直接來自喜馬拉雅山南坡的低海拔河谷地帶。實際上除了本地能夠産出的少量青稞、陶器、食鹽、毛織物、畜牧産品之外,大部分物品都源自於周邊低海拔地區,它們在高原地區的出現主要是經由喜馬拉雅的河谷通道實現的,其貿易形式屬於典型的“垂直貿易”。

作者:仝濤(中國社會科學院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考古研究所邊疆考古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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