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中華文明”在中國人的認知裏根深蒂固。從孫中山時代就提出的五千年文明之説,到1979年出版的國民兒童讀物《上下五千年》,都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這種觀念的塑造。
國民兒童讀物《上下五千年》自1979年首次出版以來風靡了近半個世紀,促進了“五千年中華文明”觀念的塑造。蘇楷澤 攝
然而一百年來,“五千年中華文明”始終面臨著科學的審視。尋找切實可信的中華文明之源,成為數代學人的情結和使命。1921年中國考古學誕生之初,文明起源就是最為關鍵的課題之一。後來不斷出現的遠古遺跡,持續為這個問題提供論據,一步步催生中華文明起源的理論。中國考古百年,新石器時代和夏商週三代考古由此成為最迷人戰場之一,造就了幾代大師。
世紀之交,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以前所未有的20個學科、400多位學者的力量,研究提出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大脈絡。這一迄今中國考古領域規模最大、參與學科最多的綜合研究工程啟動至今的20年,恰好覆蓋了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王巍考古生涯的後一半。
“我覺得這20年,尤其最近10年,應該説中國考古學迎來了真正的黃金時代。”王巍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真的是很幸運,親身參與並推動了中國考古學的蓬勃發展。
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王巍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20年文明探源工程在整個中國考古行業發展中有怎樣的重要性?
王巍:探源工程20年是中國考古發生巨大變革的時期,也是一個最好的時期。我們的目標聚焦在中華文明起源、形成、發展這個超大型的課題,聚焦在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和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基礎。原來往往是一個遺址、一類器物的研究,但有一個大的工程引領之後,每個遺址都有一個共同的大目標,也有自己的小目標。
我覺得工程最大的意義所在,就是形成了集群力量,自然科學技術手段在考古學中廣泛應用。另外一點,我們進行文明研究,不能不研究外來文明因素,這就要關注其他文明。我們試圖提出中國方案的時候,要兼顧其他文明;我們與世界文明進行比較研究的時候,更要了解其他文明。所以我們將研究視野擴展到世界,也推動了中國考古“走出去”。最近10年,中國已有30多支隊伍到20多個國家開展考古,大大擴展了國際視野,提升了中國考古學的國際影響力。
這20年,尤其最近10年,中國考古學迎來了真正的黃金時代。我的40年考古經歷中,後20年集中在文明探源工程,最近10年又帶了幾次考古隊到國外,真的是很幸運,親身參與並推動了中國考古學的蓬勃發展。
入選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河南西坡遺址考古發掘。孫猛 攝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你在總結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形成的認識時,區分了文明的“起源”和“形成”階段,認為中華文明起源在8000年前,形成于5000多年前。這對“中華五千年文明”的説法做了新的闡釋和補充,8000年前發生了什麼?
王巍:距今8000年到6000年是全球範圍的氣候大暖期。古環境研究表明,當時黃河流域的氣候類似今天的長江流域,長江流域的氣候類似今天的華南。這個時期農業促使人口增長、村落增加、手工業發展和社會進步。距今8000年前淮河上游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的先民已經掌握了種植水稻、飼養家豬、釀酒、製作綠松石器的技術,還發明瞭可以演奏樂曲的七孔骨笛。在賈湖和內蒙古赤峰興隆洼等遺址,出現極少數規模較大、隨葬玉器或綠松石器的墓葬,説明社會已經開始出現分化的端倪,開啟了文明起源的進程。
8000多歲的賈湖骨笛。王中舉 攝
這次我們提出一對重要的概念,就是文明起源和文明形成。中華5000年文明並非虛言,是歷史的真實,但一些學者和社會人士也提出,中華文明不止5000年,8000年前賈湖遺址的龜甲上已經有契刻符號,還用骨笛演奏音樂,這難道不是文明嗎?我們意識到,必須澄清模糊認識。所以我們現在説的是文明的起源、形成、發展,把“形成”專門提出來,就是5000年前。相對來説,大家對起源階段的認識比較模糊,但把形成階段單獨區分出來就比較明確了。
探源工程目前為止聚焦的還是距今5500年至3500年時間段,最重要的觀點,就是5000多年前進入文明社會,這是關鍵的關鍵。但文明不是某一天突然形成的,是8000年起源、6000年加速,逐步發展的結果。未來文明探源繼續開展下去,我們也希望能夠把上限提前到8000年,對前面這3000年也開展研究。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在距今5500年至3500年的兩千年範圍裏,還有什麼你覺得需要繼續去探索的問題?
王巍:太多了,還有很多歷史謎團。比如文字的問題,夏代到底有沒有文字,甚至夏王朝歷史的確認。還有沒有更早期的文字,比如説8000年前賈湖遺址龜甲上刻畫的符號,跟甲骨文同屬方塊符號系統,中間5000年的間隔到底怎麼來看?還有像紅山文化,還欠缺一些諸如都城、宮殿等其他關鍵證據,是不是能夠填補起來?我覺得這些都是我們要努力的空間。
位於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敖漢旗的紅山文化重要遺址——興隆溝遺址“中華祖神”出土地,出土原址立有1:1比例複製的敖漢整身陶人像。孫自法 攝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長遠來看,你覺得文明探源工程還有哪些方面的工作需要加強?
王巍:第一是拓展研究範圍。原來是距今5500年至3500年,建議拓展到接近8000年開始,因為8000年確實是文化發展、社會開始出現分化的時期。下限從距今3500年延伸到2800年,延伸到西周晚期,因為我們多元一體的格局和周代禮制的形成,在那時才應該説到了基本完備的階段。空間上繼續以黃河、長江流域為主,但建議東北、西北、東南、西南都應該擴展進來。因為等到商周時期,這些區域陸陸續續都融入以中原王朝為引領的大格局之中,再後面到秦漢時期就完成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
2022年6月28日,位於四川廣漢的三星堆遺址祭祀區8號坑考古發掘工作正有序開展。圖為8號祭祀坑出土的青銅人頭像。張浪 攝
再一個建議,就是大大加強人文社會科學的參與度。自然科學已經大力推動了工程進展,但人文社會科學的參與還不夠。未來研究任務絕不只是考古學和自然科學結合就能夠解決,包括文明的特質、文明的路向等等。所以各種人文社科的參與勢在必行。
第三個建議是要加強世界文明的比較研究。沒有充分的比較,我們自己的文明特質很難準確全面地概括。
最後就是成果的轉化和轉播,讓我們的成果為國際學界接受認可,為炎黃子孫增強民族自信。這幾個方面是當務之急。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某些地方一直以來有一種趨勢,把一些考古遺址與神話傳説對應起來。比如三皇五帝、堯舜禹的傳説,為他們尋找故鄉、傳説地點等等,將這種非學術的比附也當作對文明的探尋,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王巍:應該從考古的實際資料出發,做好本地文化發展的序列,以及文明起源、形成、發展進程的研究。
但與此同時,古史傳説、民間傳説應該可以作為重要的參考。比如説山西襄汾的陶寺遺址,在4300年至4100年前的晉南,出現了一系列王權的證據,甚至有觀測時令節氣的觀象臺。這跟《尚書·堯典》的記載是十分吻合的。所以我們認為很有可能就是堯的都城,因為時間、空間、規模、性質、內涵等方面都高度吻合。再比如山西運城夏縣師村遺址,發現了6000多年前石雕和陶制的蠶蛹,非常形象。當地有很多嫘祖的傳説,傳説嫘祖是黃帝的妻子,發明瞭養蠶繅絲。在嫘祖傳説非常盛行的地方,確實出現了6000多年前的石雕、陶制蠶蛹,恐怕不能完全用偶然來解釋,最起碼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山西陶寺遺址上復原的觀象臺。孫自法 攝
師村遺址出土的石制與陶制蠶蛹。(拼接圖片)國家文物局供圖
所以五帝時代絕不是虛無縹緲的,我們的任務就是通過考古發掘來驗證、辨析。不能一概以古史傳説代替歷史,但也不能一概否認,尤其是後者。現在有了大量的發現,我們的任務不是用考古發現去“證實”古史傳説,是要以考古發現去“檢驗”古史傳説,分析其中包含的歷史資訊。(記者 倪偉)
關於我們 合作推廣 聯繫電話:18901119810 010-88824959 詹先生 電子郵箱:zht@china.org.cn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京ICP證 040089號-1 網際網路新聞資訊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04號 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號:010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