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1912-2005)
1994年,啟功先生作詩並寫書法慶賀光明日報創刊45週年:“正大光明,與時偕行。人民之口,政策之聲。年周卌五,日益飛騰。事業進步,報道公平。”
2002年,啟功先生接待來訪的小朋友。
【追光文學巨匠·紀念啟功誕辰110週年】
在啟功先生長長的曲折人生中,他的文名常為書名所掩,作為書畫家的啟功在現當代藝苑中可謂舉足輕重,而作為文學家的啟功在現當代文壇上並未得到充分重視。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還是因為百年中國流行的主流文學觀念所致。長期以來,主流學界習慣於站在“新文學”“純文學”“雅文學”的現代性立場,將“舊文學”“雜文學”“俗文學”予以排斥或放逐,由此導致主流學界越來越陷入一種精英化小圈子自我迴圈,而帶有中國傳統民族特色的本土文學文體樣式也就有意無意地被遮蔽了。遺憾的是,啟功先生的詩文創作也因其突出的“舊”“雜”“俗”特色,被現當代文學主流學界所長期遮蔽或排拒,這與他的詩文在大眾讀者與圈內行家中廣受讚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時值啟功先生誕辰110週年之際,尤其是在國家大力倡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新時代語境中,回顧和檢視其詩文創作,不能不讓人深切地意識到,確實到了客觀而理性地評價啟功詩文的文學史經典地位的時候。
1.啟功詩文尤其是他的舊體詩詞,正行進在文學經典化的途中
作為作家,啟功在詩文創作中一直致力於傳承中華民族優秀的古典文學傳統,其舊體詩詞創作甚至形成了亦莊亦諧、獨具個性的“啟體”,其散文創作也延續著中國古代散文的文體命脈,可見其畢生都在捍衛中國詩文的文人文學傳統。
以詩詞創作而言,啟功的“三語”(《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啟功贅語》)馳名海內外,另有《論書絕句百首》多種版本流傳。作詩而能成體,這在漫長的中國詩史上並不多見,而在現當代舊體詩史上就更屬於奇珍異寶。在當代舊體詩壇耆宿中,聶紺弩與啟功,堪稱舊體打油詩詞的雙璧。不僅各自圈粉無數、追步者眾,甚而分別以“聶體”和“啟體”著稱,一同為中國當代舊體詩詞創作開闢了新路徑與新境界。有意味的是,啟功生前對聶詩評價甚高,如七律《次韻聶君紺弩一首》尾聯雲:“學詩曾讀群賢集,如此心聲世所稀。”由此可見兩人之間確實惺惺相惜、聲氣相求。與聶體相較,啟體不僅是詩體,而且還是書體,詩書俱能成體,啟功的文學藝術造詣委實不同尋常。啟功一輩子追慕蘇東坡,他在《論詞絕句二十首》之七中讚美“浩瀚通明”的蘇長公,説他“無數新聲傳妙緒,不徒鐵板大江東”,又在《論書絕句百首》第六十六首跋文中説“竊謂坡書境界,亦正如其詩所喻,繞樹春風,化工同進者”。不難從中窺見啟功以詩書見長的文學藝術道路深受東坡影響。他的散文創作主要集錄于《啟功叢稿》的《題跋卷》和《藝論卷》,身後又有《堅凈居憶往》《絕妙好辭》等選本行世。啟功散文深得以蘇東坡為代表的傳統古文個中三昧,行文雅潔清雋,神韻蕭散通透,呈現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文學氣象。
相對而言,啟功的詩詞創作成就更高,審美個性更為鮮明,不僅受到國內學者的關注與評析,而且得到了海外學者的讚賞,其詩詞選本也行銷廣遠,可見啟功詩詞已經進入文學經典化進程。但從經典化的文學史書寫環節來看,啟功詩詞尚未“入史”也是毋庸諱言的事實。這主要歸咎於現當代文學史書寫中的“新文學”本位論,它直接導致了包括“啟體”在內的眾多現當代舊體詩詞名家名作成了文學史的“局外人”。不僅如此,啟功的散文創作原本也應像老友張中行的散文一樣,在當代散文中佔有一席之地,但因其中有很多文言寫就的題跋短札,故而如同其舊體詩詞一樣被文學史遺忘。雖然啟功詩文尚未正式成為文學史經典,但這並不意味著它缺乏經典性。事實上,從具有經典性的文本到正式成為經典文本,中間必然會經歷一個或長或短的文學經典化過程。啟功詩文,尤其是他的舊體詩詞,在文學傳播與接受進程中已經大受歡迎,目前正行進在文學經典化的途中。但有關啟功詩文的經典性內涵,依舊有待深入挖掘與闡釋。一般而言,可從歷時性與共時性相結合的立體維度來闡釋經典性。從歷時性看,經典性表現為對歷史時空的超越,即所謂永恒性。從共時性看,經典性表現為對某種結構性的話語模式或範式的創造,可以稱之為生産性或創造性。顯然,創造性是永恒性的基礎,經典的永恒性建立在創造性的基礎之上。我們説啟功詩文,尤其是他的舊體詩詞具有經典性,正建立在對他的詩文創作具有藝術創造性的判斷基礎上。正如金子總會閃光,真正具有藝術創造性的作家作品,遲早會得到文學史的客觀評價或重新認證。
2.啟功畢生追求新體與舊體、文言與白話、高雅和通俗、純正與雜糅的融合
隨著新時代到來,啟功詩文的藝術創造性正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語境中不斷彰顯。曾經被視為“舊”“雜”“俗”的啟功詩文,正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現代性反思進程中體現出難得的當下性,對當下中國文學如何創造性地轉化中國古代文學傳統具有重要的文學啟示。
啟示之一,在當代文學創作中不應再過度渲染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文化對立性,而應著眼于二者的辯證統一性,進而探尋文學創作中文化融合與傳統轉化的可能性。
在啟功詩詞中不乏與古今文人的互動交流之作,諸如懷古、步韻、題跋、唱酬、贈答之什應有盡有。其筆下涉及的古代文人有王羲之、白居易、蘇東坡、楊誠齋、沈石田、徐文長、文徵明、八大山人、石濤、鄭板橋、曹雪芹等,都是千古風流雅士,不僅對啟功的文藝創作多有啟發,而且對啟功的文人氣質的塑造也有重要影響。至於現當代文人墨客,舉凡溥儒、陳垣、吳鏡汀、齊白石、張大千、李叔同、張伯駒、聶紺弩、潘天壽、林散之、潘伯鷹、謝稚柳、唐長孺、黃苗子、陸儼少、李可染、黃胄等名家大師,都與啟功有過詩詞筆墨因緣。
這些閃爍著文人個性色彩的舊體詩詞,其實帶有強烈的現代氣息。它們是作為現代人的啟功與古人和今人進行精神對話和文化傳遞的藝術結晶,散發出濃烈的生命氣韻,而非倣古販古的詩詞假古董。如《倣鄭板橋蘭竹自題》雲:“當年乳臭志彌驕,眼角何曾挂板橋。頭白心降初解畫,蘭飄竹撇寫離騷。”晚年啟功的藝術反省意識和他對鄭板橋畫中寄寓離騷情結的新理解,正體現了詩人對傳統入而能出的過人膽識。再如《龍坡翁書杜陵秋興八首長卷題後》雲:“杜陵鄉思係孤舟,秋菊何時插滿頭。識得中華天地大,海堧一寸亦神州。”這首題贈臺靜農的絕句寄託遙深,傳遞了濃郁的愛國情懷。在啟功散文隨筆中,同樣隱含著作者對古今中國文人風骨的推崇,如《我心目中的鄭板橋》《憶先師吳鏡汀先生》《平生風義兼師友——懷龍坡翁》《夫子循循然善誘人——陳垣先生誕生百年紀念》《記齊白石先生軼事》《記我的幾位恩師》《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生涯》《玩物而不喪志》等篇,通過日常生活細節塑造現當代文人的文化人格,無不躍然紙上。不難發現,啟功的詩文之間具有鮮明的互文性,可供讀者比照對讀,可收詩史互證之效。
啟示之二,在當代文學創作中不應再過度強調新體與舊體之間的文體對立性,而應立足於二者的藝術貫通性,進而開闢文學創作中文體融合與審美互滲的新境界。
啟功在詩文創作中向來不分新舊文體畛域,選擇何種文體寫作根據具體的實際需要來決定,適合新體就用新體,需要舊體就用舊體,甚至在舊體中化入新體,在新體中滲入舊體,以兩副筆墨自在遊弋,盡顯中國文人文學傳統的瀟灑風度。啟功擅古文,時或駢散兼行,融入辭賦,風神雅健。其《論書絕句百首》中每一首後都附有精妙的古文,我們千萬不能簡單地將它們視為百首詩作的闡釋性副文本,因為它們本身就是辭雅思深的絕妙文章。啟功還寫有許多古今書畫碑帖的題跋札記,以及談藝論文和記人記事的散文隨筆,行文不拘文言白話,文言文中穿插現代語匯,白話文中蘊藏文言格調。長篇短制俱佳,尤以文言題跋札記為上品。當然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啟功詩詞的文體傳承與創新之道。雖然啟功不寫新詩,但他的舊體詩詞中有新詩的影子。其實啟功舊體詩詞有兩種類型:一種以守正為主,基本屬於文言舊體詩詞形態,風格偏于雅正沉鬱。從早年的《社課咏春柳四首》《清平樂·社課咏落葉》到晚年的《鏡塵一首》《自題浮光掠影樓》《高陽臺·自懺》,這是一條自覺傳承中國古典詩詞正格或正體的創作路徑,顯示了啟功詩詞深厚的正本清源根底。再一種以創新為主,大抵屬於白話舊體詩詞範疇,風格大多詼諧荒誕。如自我調侃的《自撰墓誌銘》《沁園春·自敘》《沁園春·烤鴨》《賀新郎·癖嗜》,評析社會的《賀新郎·咏史》《鷓鴣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車》《卡拉OK》,悼念亡妻的《痛心篇二十首並序》《賭贏歌》,還有以日常生病失眠入詩詞的《沁園春·美尼爾氏綜合徵》《漁家傲·就醫》《南鄉子·頸架》《轉》《頸部牽引》《徹夜失眠口占二首》《失眠三首》《心痛》等,無不在語言和意境上大膽求新求變,為傳統舊體詩詞另辟蹊徑、別開生面,因此得到了廣大讀者特別是行家的喜愛。這種亦舊亦新的白話詩詞堪稱“啟體”詩詞的藝術精華,當下舊體詩詞創作應該從中汲取寶貴的藝術創新經驗。
對於啟功先生而言,這兩種詩詞類型其實在他筆下並行不悖、互補共生,無論少了哪一種都是缺憾。因為新體與舊體、文言與白話、高雅和通俗、純正與雜糅的對立,正是啟功先生畢生想要超越的文學藝術壁壘。
如組詩《痛心篇》雖然言辭看似直白淺俗,但寄意遙深,誠為古今悼亡詩中之傑作。“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今日你先死,此事壞亦好。免得我死時,把你急壞了。”“枯骨八寶山,孤魂小乘巷。你且待兩年,咱們一處葬。”這樣寄沉痛於淺白的詩句確實拆解了現當代文學中所謂新舊、文白、雅俗二元文體對立,抵達了舊體新詩的藝術境界。又如《對酒二首》其一雲:“去年唱罷鼓盆歌,也擬從頭戰病魔。心放不開難似鐵,淚收能盡定成河。終歸火葬新規律,近距風癱剩幾何。血壓不高才二百,未妨對酒且婆娑。”前兩聯出以莊語,後兩聯諧語應之,亦莊亦諧、莊諧互見,既有沉鬱頓挫之風,又有詼諧曠達之貌。頷聯尤其精警動人,腹聯也堪稱新舊雜語的模範。類似詩句還有《頻年》中的“飲餘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乙亥新年》中的“行吟逼近數來寶,坐忘難成不倒單”,《北宋陵古跡徵題》中的“幾千百年置棋劫,二十一部相斫書”,《題乾坤一草亭圖》中的“小亭無語乾坤大,坐閱青黃又幾回”,《見鏡一首》中的“江河血淚風霜骨,貧賤夫妻患難心”,《喜唔牟潤老》中的“勵耘著籍人餘幾,敢附青天效羽毛”,《劍南春酒題贈》中的“海棠十萬紅生頰,都是西川醉後人”,無不給人既舊又新、既文又白、既雅又俗的印象,可見啟功先生深諳文體正變之道與通變之理。總之,以“啟體”為代表的當代白話詩詞必將具有永恒的經典魅力。
(作者:李遇春,係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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