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下的“守藝人”傳承北京山梆子戲
在北京市昌平區深山裏的長峪城村,村西臺地上有個明清時期的永興寺,寺裏有座老戲臺,老戲臺一直上演著一種從300多年前流傳下來的老梆子調,叫山梆子戲。
時光流逝,這唱了幾百年的戲隨著村裏老人離世、年輕人進城,快要唱不下去了。舞臺要吹燈,戲班裏的一老人著急,申請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産”。
申遺從2004年開始,花了16年,到2020年8月總算成功了。但“傳承”不只説説,而是承擔責任的事。正因為這個,幾個中年村民喝了頓大酒,滿腔熱情地組成了青年社,真的開始學習功夫,他們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登臺和老班子一起唱,來傳承古村特色。
基本功
二月的一天,山裏的寒風凜冽。淩晨4點半,73歲的孔祥林走出家門,用有力的雙腿驅動著略顯佝僂的上身,往山裏逐漸狹窄的峽谷盡頭快步走去。
在兩三公里外一個小停車場的城垛式圍墻前,身子骨已經熱乎了的孔祥林停下來,探身向前拉伸了幾分鐘腰部,接著一甩腿把腿架上圍墻,雙手抱鞋,把上身緩緩往腿上盡可能壓下去。
熱身結束,孔祥林的上身不佝僂了,輕快有力地交替著來了幾組正蹬腿、側踢腿和裏合腿,動作過程始終上身正直,支撐腿伸直,踢出的腿挺直,腳尖勾起。
接著,孔祥林一個舞臺亮相,右手撐出一個標準的“虎頭爪”,然後邁著“臺步”,字正腔圓地唱上了二流水,“……一聲喚,你將那魏虎帶上金鑾(問斬),一想那魏虎我心好惱……”聲調高亢激昂,他説,“唱完了,人就痛快了”。
以前唱戲頻繁的時候,孔祥林都是3點就起床,順著村裏東西向的殘長城攀登,一登幾個小時到沒人的地方,拉滿體能訓練後,再做腰腿肩部的充分拉伸。“那會兒唱戲是營生,一唱就是幾天,沒個好身子骨,站臺上一旦架子垮了,戲也肯定唱不好了”。
孔祥林回憶起1962年的正月裏,村裏在唱《秦香蓮》。“那年我13歲,那天我爸忽然興致來了,説教我一齣,在家裏就把詞教給我了。我記性好,説兩遍就記住了,然後就是下地走場,一撩簾,一撐胳膊,一瞪眼,但胳膊總是耷拉著,幾次都不成。我爸抄起尺子照我肩膀打下來,尺子斷成3截,疼得我眼淚嘩嘩往下流。我扭頭就上了炕,哭喊著不學了,我爸抄起燒紅了的火箸,上炕把我拽下來了,説‘你學不學,不學打死你’。我一聽就重新撐胳膊,成了!”
如今生活好了,唱戲成了愛好,孔祥林一年也唱不了幾臺戲,即使登臺,也就是個把小時。不過他説,甭管唱多久,架子不能垮,基本功還是不能落下。“平常的説話、走路,那不叫唱戲”。
山梆子戲
長峪城村有南北兩座城池,兩城正中間是長峪城村的標誌性建築——永興寺。這座修葺過的道廟合一的建築位於村西的臺地上,寺內已沒有佛龕神像,但還殘存點色彩斑斕的壁畫。一棵老榆樹守護寺門,一人難以抱攏的樹榦和碩大的樹冠足以説明時代的久遠。
寺裏第二進院落的西側是古戲臺,建於明代,清代重修。“每逢過年或重大節日,村裏的戲班都會在這兒演山梆子戲。”長峪城村委副書記劉俊榮説,他小時候山梆子戲最多能演70多出,現在學戲的人少,只能演幾齣摺子戲了。
永興寺戲樓的後墻壁曾完整記載著歷代戲班的人員更替,後來被人為剷除銷毀了,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長峪城山梆子戲的非遺申請。
資料顯示,長峪城山梆子戲始於明末清初,至今已有300多年。當時來自山西、陜西及河北的人帶來了當地小調,綜合在一起形成了長峪城山梆子戲特有的高亢、激昂的“老梆子”唱腔。
長峪城山梆子戲班的老團長孔祥林和大他一歲的羅世民是目前長峪城村非物質文化遺産山梆子戲僅有的兩個傳承人,一個唱小生,一個唱刀馬旦。
古鐘敲響,暮色四合,山影橫斜,明晃晃的戲臺像藏在山腹裏的寶藏一樣發著光,臺上正要上演《雙鎖山》。刀馬旦劉金定由74歲的羅世民扮演,73歲的孔祥林飾演小生高君寶。
上了粧的孔祥林像換了個人,凝眉注目,冷峻的眼神不可一世。孔祥林説,要“入戲”。無論舞台下有多少觀眾,哪怕是一個觀眾,甚至沒有觀眾,臺上的演員都不能“掉了架子”,要一如既往地演好角色,直到結束。
這齣戲講的是大宋時期,山寨之女劉金定立下招夫牌,被路過的朝廷大將高懷德之子高君寶砸毀,二人從比武到互生情愫,最終在山寨完婚。劉金定一身紅靠、紅蟒、玉帶白裙,登上桌子坐進椅子,眉飛色舞地要下山抖威風;高君寶渾身白靠、白箭衣、甩發、面牌,拉“山膀”、起“雲手”,一臉無情砸了姑娘招夫牌,兩位老人的唱功、身形,贏得了台下影影綽綽的觀眾們陣陣喝彩。
孔祥林説,長峪城村山梆子戲曾聲名遠揚。新中國成立前,戲班曾在北京和河北兩地頻繁受邀演出,那時相當輝煌。
改革開放後,戲班開始接各種節慶、紅白喜事的邀演。從1985年起就是長峪城山梆子戲班團長的孔祥林,帶著戲班受邀到陽坊、花塔、白羊城等廟會演出,收穫了不少榮光。不過隨著經濟發展的活躍,很多年輕人開始走出去,戲班的傳承也漸漸青黃不接,40多人的戲班人少了一半多。
2000年後,經過正規訓練的戲班老人逐漸離世,戲班缺乏新生力量的注入,一些口口相傳的戲曲曲目、唱法和曲調流失,戲班能完整演出的戲曲節目也逐漸減少。
2016年10月,年歲已高的孔祥林感覺精力不足,把團長的職務讓了出來,由大家集體推舉了當年37歲的邱震宇接班。
羅世民是數十年來戲班子裏最有文化的人。自1985年到1991年,他和孔祥林靠走訪戲班裏當時還健在的老藝人們,再加上自己學的一些戲曲曲目,把過去長峪城山梆子戲傳唱的77個曲目恢復了33個。羅世民把它們編寫成了一個個戲曲劇本,便於後人傳唱。2020年8月,長峪城村山梆子戲被昌平區授予第五批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也得益於羅世民提交的那份3萬字的申遺材料。
羅世民覺得,有了非物質文化遺産這塊招牌,再有政府的支援,長峪城村山梆子戲的傳承才有希望,這個戲走出這個小山溝才有可能。
“老人兒”
今年年初,團長邱震宇接到通知,讓村裏的老戲班排上幾個曲目,以籌備後續的一系列節日活動。老戲班有23人,除邱震宇今年43歲,剩下的都50歲以上,60歲到69歲11人,70歲往上的5人。
排練安排在每天下午5點半,地點就在古戲台西側的一間屋子裏。5點半,孔祥林準時進了屋,裏面有七八個戲班“老人兒”已就位。孔祥林問:“還有誰沒來?”邱震宇説:“再等等,還有兩個沒有確定,其中一個臨時有事可能來不了。”
等了快40分鐘,邱震宇著急了,到屋外給沒來的村民打電話,對方“始終沒説要來,也沒有説不來”。邱震宇勸説了半天,最後説,“你趕緊來,算我個人找你,你要是不方便,我去接你”。結果電話那邊的人説,“不幹了!”
邱震宇回到屋裏,建議先就著來了的人排練。
原計劃排練的曲目因為差角色不好排,最後大家商議改排《喜榮歸》,由孔祥林飾演主角。
排練中,兩個上了年紀的女角和68歲拉弦的陳全久出現差錯,孔祥林和女角還算耐心地商量著把問題糾正了,轉頭他對著拉弦的陳全久卸了一肚子氣惱,“你這拉弦的就是在撮火”。陳全久知道孔祥林的脾氣,笑呵呵地沒做什麼辯解,接著排練時糾正了失誤。
排練了約50分鐘,邱震宇問是不是再來一遍,幾個人回答説累了,明天再練吧。
邱震宇説,現在村裏的山梆子戲是非遺,今後旅遊的人、外村的人都會來看這個戲,得把精神面貌拿出來。“明天晚上還接著唱這齣戲,一個一個地鑿,鑿熟了一個再鑿下一個,這個過不去,就弄這個戲”。
此前,邱震宇跟孔祥林和羅世民商量過,希望更多的人能夠上臺唱主角,不能所有的曲目都讓他二位唱主角。69歲的宋國平學會了一個曲目的主角唱段,邱震宇有計劃安排他上臺。宋國平説,“我貴賤不唱,這是老孔唱的戲,我唱了多現眼呀”。
“主角的戲太難,要是像流行歌曲一樣,不都會了嗎?”老戲班其他人不敢唱孔祥林和羅世民唱過的戲,這讓邱震宇頗為困擾。
“死局”
大家散去後,邱震宇請孔祥林、副團長徐立春,還有戲班裏的骨幹70歲的宋國才留下來商量。
邱震宇説,現在對老戲班的要求是,不要求整臺戲能唱多好,只要能把戲唱下來,至於在臺上先邁左腿還是先邁右腿無所謂了。總之,只要能提高就提高,提高不了就保持現狀。
孔祥林吸了口煙,搖了搖頭,沒言語。
邱震宇知道老孔不同意,於是説,“您要是想往高處弄,就得當好老師”。徐立春接上話茬,“您還得耐點煩,不能跟人發脾氣,得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大家”。
老孔還是沒言語。
邱震宇只得説,實在不想來戲班子的就先別來。“這個戲班子永遠向大家敞開,實在煩了,大家都歇兩年,想弄了,再組建起來繼續。”
孔祥林吸完煙,扔掉煙頭,開口説話了。“現在這戲呀,甭管排哪出,不能説是維持現狀,話不能那麼説,你不提高也得提高,為什麼現在沒人來點戲了,就是這水準太差了,人家一瞧就泄氣了”。
邱震宇接過話頭,“話是這麼説,不過現狀就是這樣,不退步就算不錯了,你能提高得了嗎?我覺得保持現狀,不退步就成了,過三五年後備力量起來就允許您退休了,您還想管都不成。總之,您放心,咱這長峪城的戲,丟不了,放不下。”
但看著現在的老戲班子,孔祥林覺得這是個“死局”。現在的人不像過去靠唱戲營生,僅憑愛好,練不好身段,也唱不好,遲早有一天,戲班就沒了。
“小人兒”
破局還得靠年輕人。邱震宇任團長後,和小自己3歲卻是叔字輩的邱士華沒少一起合計:要把村裏走出去的青年召集起來組成一個青年社,來接過老戲班的衣缽。
去年10月2日,同村的宋振鳳、宋振雲、王麗、王海林、宋振連、孔祥超到邱士華昌平區的家裏聚餐。他們都是村裏走出去的,有在商場當服務員的,有開計程車的,還有在家帶娃的。那天,待大家喝酒喝到了位,邱士華向大家提議建青年社的事,大家一致表了態,青年社一下就成立了。
邱震宇接到邱士華的電話後高興壞了,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羅世民也特高興,義務擔任了全行當指導老師。他説自己已經到日落余暉之年,眼看戲班就要灰飛煙滅,世代相傳的文化也恐將成傳説,現在有“小人兒”願意學,這個戲就有希望往下傳承下去。
青年社的7個“小人兒”,三女、四男,平均年齡41歲,零基礎,白板一張。大家每週六到邱震宇家排練一天,邱震宇負責拉弦伴樂。
第一次排練羅世民摸了底,給7個人分了角色、發了劇本,每個人也挑好了自己要唱的詞。
剛開始,至少有3個“小人兒”唱得那叫一個荒腔走板,一句“原來是恩人到門墻”,本該唱得鏗鏘頓挫,結果被唱成了通俗歌曲,沒腔沒調,面目全非。
羅世民也不氣急,一句句地摳,一遍不行來五遍,五遍不行來十遍,有時候一句詞兒唱幾十遍,唱一兩個小時,直到調子唱準了,再接著學下一句。他覺得時代變了,不能按老辦法去要求“小人兒”了,能從愛好到真正感受到戲曲的精髓,愉悅身心,目的也就達到了。
“小人兒”們雖然各有一攤子事兒,但對學唱戲還是鉚足了勁兒。“山梆子戲早就在我們血液裏了,聽著長大的。其實我們沒把它看成是藝術,就覺得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你得把它傳下去。這責任壓身上了,什麼愛好不愛好的,擱一邊了。”
除了青年社,長峪城的山梆子戲,還以另一種方式在少年兒童裏傳承。2018年,昌平的流村中學邀請羅世民每週三為20多個初一初二學生上課,這些學生多次參加過區裏的展演。2021年,羅世民還應邀在老峪溝中心小學開設了戲曲興趣班,每週一下午一節課,有十五六個學生參加,教的是《白蛇傳》中的一個摺子,學的是唱功、身法。
守望
4月13日,為配合市委組織部的宣傳活動,青年社的“小人兒”們第一次化上濃粧、穿上花花綠綠的行頭,站上了永興寺的戲臺,咿咿呀呀進行排練。
孔祥林去看了排練。“瞅樣子有點像那麼回事兒,現在的青年人腦袋瓜好使,努力學習,應該能學好,這戲也就有戲了。”
排練結束,“小人兒”們紛紛表示“在戲臺上排練感覺非常好,因為換了一個角度,原先是看戲的,現在自己上臺了,挺自豪的”。
老孔和“小人兒”們也做了交流。“真要學,不是師傅上趕著找你練,而是你要上趕著找師傅練。你要追著找我,我多忙多累都會教你們。”
苦苦堅持十幾年,“非遺”認證拿到了,有了“小人兒”傳承也有望了,但羅世民、孔祥林、邱震宇他們的心裏總有個事,如鯁在喉。“把戲班子拉扯下去,我們幹著公益的事,還是少不了需要政府多關心,尤其給予必要的資金上的支援”,邱震宇説。
羅世民還有個設想,等長峪城村青年社的山梆子戲演成了,他要把北京及周邊其他地方,比如門頭溝雁翅鎮馬套村、河北懷來橫嶺村等處境更糟糕的山梆子戲能人匯聚到一起,組成一個優秀的山梆子劇團,不僅在長峪城村唱響,還要走出去,到更多的地方唱響。
羅世民寫過兩篇文章,一篇叫《戲臺》,一篇叫《守望》。關於守望的意思,羅世民跟孔祥林説:“咱們這群人是古戲臺上頑強的守藝人,你看廟(寺)上這棵大榆樹,它見證了幾百年來永興寺院戲樓上發生的一切,到現在它都知道,是吧!”
新京報記者 劉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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