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近年中國本土科幻創作日漸繁榮,本土作品正越來越多地呈現出中國文化自身的價值觀。從歷史角度看,文明和科技發展確實對東西方科幻創作産生了深刻的不同影響。
科幻作品的早期淵源
現代意義上的科幻作品,通常都認為最初的源頭在西方。溯源則有近有遠,較近的如1818年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稍遠一點的如17世紀初開普勒的《月亮之夢》,更遠的甚至追溯到古代希臘羅馬的作品,認為其中已有科幻的萌芽,比如普魯塔克的《論月球表面》(約西元80年)、盧奇安的《一個真實的故事》(約西元170年),裏面已經開始討論月亮上的生靈。
當研究者進行這類追溯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科幻作品擴展或泛化為“幻想作品”,這種拓展的定義,對進一步理解問題倒也不無正面的啟發意義。在拓展的定義下,就可以考慮古代中國的一些作品了,例如《西遊記》《封神演義》《鏡花緣》等,甚至更早的如《列子》中的某些篇章,都無疑屬於幻想作品。從內容來看,盧奇安《一個真實的故事》之類的作品,和《鏡花緣》頗有相通之處,都有探險旅行異國風情的各種想像。
對於古代世界各民族的幻想作品,也許比較容易找到某種共同的思想背景,比如面對一輪明月所産生的遐想,普魯塔克的想像,和中國古人關於嫦娥桂樹廣寒宮的想像,不難找到相通之處。但是,隨著文藝復興、地理大發現和工業革命等一系列具有全球影響的變化,中西方幻想作品的局面出現了明顯的分化。
扮演科學號手的科幻作品
當近代科學登上歷史舞臺時,它的古老源頭希臘科學的形象早已遠去。近代科學以近似“魔法”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想像之中,《月亮之夢》和《弗蘭肯斯坦》中呈現的科學形象都是如此。
再往後,隨著工業革命的出現,科學的“魔法”形象逐步昇華,它的一個又一個勝利使人們對它産生了新的宗教式信念,許多人相信科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是一個科學高歌猛進的時代,相應産生了儒勒·凡爾納這樣的科學號手,他的大量作品,長期在西方世界乃至後來的社會主義陣營國家廣受歡迎,成為青少年科學教育的流行讀物。
約略與此同時,現代形態的科幻作品開始被譯介進入晚清的中國,引發了一陣中國作者模倣創作的熱潮。這些中國作品同樣以對科學的讚美、憧憬、呼喚為主,但往往將想像中未來那個科學昌明繁榮富強的國家想像為中國。
不過這陣創作熱潮未能持續多久,中國已在列強侵略下落入深淵。辛亥革命之後,中國仍未擺脫積貧積弱的苦難狀態。緊接著則是抗日救國和解放戰爭的連天烽火。這段時期,中國的科幻幾乎進入了完全的沉寂。
當代科幻的國際潮流
大致以1900年前後為界,緊接著凡爾納的是H. G.威爾斯的時代,西方科幻的主流開始駛入另一條軌道。一個多世紀以來,整個西方世界的科幻創作者們,包括小説作家、漫畫家和電影編劇導演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在一個共同綱領下進行著他們的科幻創作。這個綱領有時被稱為“反科學主義綱領”。這個綱領是如此強大,以至於贊成該綱領的人固然自覺在該綱領下創作,而即使不贊成或尚未深入思考過該綱領的人,也會不自覺地被裹挾著在該綱領下創作。
對於該綱領最有力的明證之一,是下面這個事實:120多年來,幾乎所有西方主流科幻作品中的未來世界,都是黑暗和荒誕的。在該綱領之下,西方科幻作品以反思科學技術為己任,普遍在作品中展示科學技術過度發展的後果,警示科學狂人濫用科學技術對社會的傷害,警告資本借助科學技術瘋狂逐利最終將極度危害地球環境和公眾的安全。
從當代科幻的整體來看,上述綱領經過一個多世紀的創作實踐,已被證明至今仍是一個富有活力的綱領。與此對應,堅信科學技術終將解決人類社會一切問題的科學主義綱領,雖曾催生過凡爾納的創作盛況,但如今已成式微的陳舊綱領。
還有一個也許只能視為“支流”的方面,似乎應該在這裡提到,即20世紀前期和中期在美國出現的“科幻黃金時代”,那時美國有一些非常暢銷的通俗雜誌,以“驚奇”為號召,刊登了大量星際曆險、超自然恐怖等類型的小説,也可以歸入科幻小説範疇。一些科幻史上的大師級人物,也不拒絕在這些雜誌上寫稿。不過因為“通俗小説”始終得不到文學殿堂的青睞,這些作品通常無法躋身“主流”行列。
對科學的反思是科幻最珍貴的價值
漫長的沉寂期過後,凡爾納類型的科幻創作重新在新中國復蘇,這種傳統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但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科幻迅速與國際接軌,今天中國的科幻作家們在整體上已經毫不猶豫地匯入了國際潮流之中。
進入21世紀之後,劉慈欣成為中國科幻無可置疑的標桿。如果以國際科幻反思科學的潮流作為背景,那麼從劉慈欣自己也不諱言的科學主義觀念來説,他在思想上就是一個反潮流者;然而他《三體》中的黑暗未來卻又和國際潮流殊途同歸。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相當奇特的現象,是因為劉慈欣在他的故事中對人性“嚴刑逼供”,將人性的黑暗暴露無遺。在科幻作品的故事中拷問人性,恰恰是科幻最重要的價值——思想性和對科學的反思——的極為重要的表現形式。
其實各種類型小説或電影作品都可以拷問人性,科幻作品在這方面的特殊性在於,只有科幻作品,才能夠反映科學技術對人性的影響,以及科學技術對人性形成的考驗。其他類型作品當然可以反映來自別處對人性的考驗,比如金錢、愛情、野心……對人性的考驗,但這些都不是來自科學技術的考驗,而一旦作品故事中出現了科學技術對人性的考驗,那這部作品當然就成為一部科幻作品了。這就是為什麼可以,且實際上必須,在科幻中反思科學的原因。
國內還有一個相當流行的看法,是將科幻視為科普的一部分。在科普中反思科學,從理論上説當然也無不可,但是在中國的實際國情中,卻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如果説科幻的初級境界是對科學的憧憬和科學知識的普及,那麼科幻的最高境界就是哲學,是對科學技術無限發展和應用進行深入思考。科幻作品能夠構成虛擬語境,由此引發不同尋常的新思考。因為有許多問題在日常生活情境中是不會被思考或無法展開思考的,而幻想作品能夠以假想的故事框架,提供虛擬的思考空間。這方面小説往往能做得比電影更好,例如劉慈欣對人性的“嚴刑逼供”就是這樣的例子。
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科幻作品在另一方面的貢獻更為獨特,也是其他各種作品通常無法提供的。這就是對技術濫用的深切擔憂,這至少可以理解為對科學技術的一種人文關懷。從這個意義上説,科幻作品無疑是當代科學文化傳播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現在看來,至少在文學藝術領域,事實上只有科幻能夠承擔這方面的社會責任。(完)
作者簡介:
江曉原,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1982年畢業于南京大學天體物理專業,1988年畢業于中國科學院,中國第一個天文學史專業博士。1994年中國科學院破格晉陞教授。1999年在上海交通大學創建中國第一個科學史係。已在國內外出版著作百餘種,發表學術論文兩百多篇,並長期在京滬報刊開設個人專欄,發表了大量書評、影評及文化評論,學術思想在國內外引起廣泛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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