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林青霞、曹可凡、金聖華(從左至右)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曾赴京拜訪前輩吳祖光和新鳳霞,閒聊中提及,祖光先生雖是文章大家,寫出過像《風雪夜歸人》那樣的傳世之作,但我私下裏卻偏愛新鳳霞先生的小品文。
新鳳霞先生自小唱戲掙錢,讀書不多,卻有豐富社會閱歷,再加上演員與生俱來的敏銳,使得她筆下人與事,生動翔實,靈動多姿。尤其那篇《我和溥儀》,場景鮮活,細節逼真,對話流暢,兼具文學魅力與史料價值,屬難得佳作,祖光先生亦深以為然。
其實,林青霞的文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近日駐足在家,閒來無事,重讀《窗裏窗外》,感受更為強烈。
白先勇評價林青霞的文字不是濃墨重彩的油畫,也非氤氳朦朧的水墨畫,而是一幅簡約生動的速寫
己醜歲末,往香港採訪曾經演唱《玫瑰,玫瑰,我愛你》等經典時代歌曲的民國歌星姚莉,而白先勇先生也恰好在那裏逗留數日,於是,相約與林青霞見面。
林青霞雖然退出影壇後深居簡出,聽説白先生來香港,便爽快答應,並在香港馬會設宴款待。印象裏,林青霞那晚身穿白色高領羊毛衫,外套一件棕色短裘皮大衣,略施粉黛,雍容典雅。一進門,她便快人快語,熱情招呼大家入座,其待人之誠懇,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同行的還有翻譯家金聖華女史。雖然與聖華女史為初識,但知道《傅雷家書》中英語部分翻譯均出自她的手筆,所以並不感到陌生。
白先勇先生説起,林青霞最早引起他關注,是因為李翰祥的那部《金玉良緣紅樓夢》,林青霞女扮男裝反串賈寶玉,玉樹臨風,倜儻瀟灑,自帶一股謫仙之氣。白先生對林青霞版賈寶玉青睞有加,難怪後來謝晉導演欲將白氏小説《謫仙記》改編成電影,白先勇先生與謝晉導演不約而同認為,李彤一角非林青霞莫屬。
遺憾的是,彼時兩岸交流剛剛拉開帷幕,其間仍有諸多不確定因素,李彤一角最後落到潘虹頭上。然而,林青霞仍感謝白先勇先生與謝晉導演知遇之恩,《最後的貴族》拍攝期間,還專程來滬探班。
白先生與青霞雖未能合作成功,但也因此結下了深厚友情。由白先勇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公演,林青霞由金聖華女史陪同,往國家大劇院連看三天,意猶未盡,滿心歡喜。
作為調弄文字高人,白先生也對林青霞由表演轉向寫作大加讚賞,並認為其文字不是濃墨重彩的油畫,也非氤氳朦朧的水墨畫,而是一幅簡約生動的速寫,寥寥數筆,便將人物勾勒得有模有樣、有棱有角,且乾乾淨淨,不羼雜任何雜質,如同《窗外》那個清純玉女。
聖華女史完全贊同白先生論斷。她説,自己鼓勵林青霞寫作,就是因為青霞本人是個講故事聖手,記憶力也驚人,諸多尋常往事,一經她敘述,立刻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她記得有一回聽青霞回憶三毛故事,其繪聲繪色的語言,將傾聽者帶入一個玄妙世界。所以,金聖華説將這些故事如實用文字寫在稿紙上,便是一篇佳作。再加上青霞雖浸淫娛樂圈數十年,從未沾染任何不良習氣,保持一種超然物外的狀態,“正由於心如明鏡,下筆時才能一字字、一句句,出於內心,發自肺腑。”
林青霞最初是在文稿紙上寫作,完稿之後,用傳真機將文章發給朋友,聽取修改意見
初涉文字之人大抵對自己筆端流淌出的方塊字極為珍視,人人都會有“敝帚自珍”的感覺,林青霞也不例外,尤其聽到白先勇與金聖華兩位大家褒獎,更是喜不自禁,連忙吩咐助手到其車上取出其處女作《窗裏窗外》樣稿複印件,分享寫作樂趣。
青霞姐説,夜深人靜,獨自坐在書桌前,面對一輪皓月,往往是寫作最佳時機,“有時候想到什麼,便趕緊伏案寫將起來,生怕剛剛閃過腦海的靈感會稍縱即逝,常常在寫完之後,這才聽見身邊傳來小鳥的聒噪之聲,一看窗外,發現一輪旭日正冉冉升起,而腳上仍著前晚參加應酬時所穿的高筒靴,臉上的粧卻漸漸暈化開來……”
那時候,青霞姐仍沿用“古法”,在文稿紙上寫作,稿紙上儘是塗改修正的痕跡,完稿之後,用傳真機將文章發給朋友,聽取修改意見;然後再加調整,有時候,朋友們的意見不盡相同,甚至相互矛盾,這也令她頗費周章。待完稿,再請助手錄入電腦。
總之,青霞姐寫作,即便一篇千字小文,從構思、寫作、修改,直至完稿,也要花費不少時日,但她卻甘之如飴,因為,她想以最真誠的態度寫出自我最真實的感受,也期待在影劇藝術之外,以文字的方式與觀眾、讀者分享交流。
寫三毛、鄧麗君、張國榮、黃霑讀來回味無窮
我回到酒店,逐頁翻閱《窗裏窗外》樣稿,發現此書分為:戲、親、友、趣、緣、悟六個篇章,細敘人生經歷、表演心得、古人情懷,以及生活感悟,讀來回味無窮。其中,她寫自己與三毛交往的經歷最為奇特,“當我坐定後,她把劇本一頁一頁地讀給我聽,仿佛她已化身為劇中人,到了需要音樂的時候,她會播放那個年代的曲子,然後跟著音樂起舞。相信不會有人有我這樣讀劇本的經驗,因為她嘔心瀝血地寫作和全情地投入,而産生了《滾滾紅塵》。”簡簡單單的文字,但三毛率真任性,我行我素的個性卻呼之欲出。
同樣寫女性,她筆下的鄧麗君卻是另一番氣象。鄧麗君的特立獨行眾所週知。徐小鳳曾同我説過,鄧麗君愛戴手套打牌,卻照樣自摸,但人們絕對不會想到,她與林青霞居然有在法國海灘“裸泳”的經歷:“我放下了戒備,退去了武裝,也和法國女人一樣脫掉上衣,戴著太陽眼鏡躺在沙灘上迎接大自然,鄧麗君圍著我團團轉,口中喃喃自語,‘我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那樣做!我絕對……’聲音從堅決肯定的口吻,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柔軟,沒多久,我用食指鉤著棗紅色的比基尼上衣和她一起衝入大海中。她終於堅持不住地解放了。”在這裡,青霞將鄧麗君欲拒還迎的心理變化刻畫地絲絲入扣。
寫張國榮,她文章的題目竟然用了“寵愛”兩個字,來表達對摯友逝去的不捨。文中有段描寫他們倆分手的場景,雖然感情極為控制,讀來卻無限悲涼。“……就在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的時候,我被他震抖的手嚇得不敢作聲。他很有禮貌地幫我開車門,送我上車,我跌坐在後車座,疑惑的同時,他已關上車門。我望向窗外,晚風中他和唐先生走在前面,後面南生那件黑色長大衣給風吹得敞開著,看起來彷彿是他兩人的守護神……”
而在《滄海一聲笑》中,則又把黃霑那“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的樂觀與曠達描寫得栩栩如生,“一天夜裏,徐克打電話給我,我正好沒事,他提議去黃霑家聊天。到了那兒我才發現,他搬到一個只有幾百尺的小公寓,客廳裏只容得下一套黑色矮沙發。他和他的‘林美人’分手了,搬出了大屋。我很為他難過,問他覺得不覺得委屈,他還是一貫的豪邁笑聲:‘哈!哈!哈!怎麼會?我一點也沒有委屈的感覺。’”文章在此戛然而止,仿佛音樂中的休止符,無聲勝有聲;也好似國畫中的“留白”,意到筆不到,意蘊無窮……
小心翼翼觸及摯友看似堅硬卻又脆弱的內心世界
繼《窗裏窗外》後,青霞姐又一鼓作氣,相繼出版《雲來雲去》和《鏡前鏡後》兩冊隨筆集,相比于《窗裏窗外》的文章,青霞姐的文字愈加醇厚、沉鬱,讀起來好似喝一口釅茶後所散發的回甘。
譬如她在《閨蜜》一文中對施南生的評價頗可玩味:“金庸先生説得好,南生是唯一的對老公意亂情迷的妻子,她是百分之百的癡情女子,將自己奉獻給她心中的才子,她崇拜他,保護他,把他當老爺一樣地服侍,她最高興的事就是徐克高興,情到濃時她跟我説,徐克是個藝術家,他需要火花,如果一天有個女人可以帶給他火花和創作上的靈感,她會為徐克高興。有一天那個女人真的出現了,她還是會傷心,我想盡辦法安慰她,她唯一聽得進去的話,就是‘把他當家人’。從此她收起眼淚,表面上看不出她的痛,她照常跟徐克合夥拍片,照常關心他,照常幫他安排生活上的瑣事,但她形單影隻。有時候,跟她吃完飯送她回家,我在車上目送她瘦長的背影,直叫我心疼不已。”
林青霞力圖擺脫避諱與顧忌,小心翼翼觸及摯友看似堅硬卻又脆弱的內心世界。而《高跟鞋與平底鞋》更是一篇充滿愛、同情與憐憫的佳作。她通過“高跟鞋”與“平底鞋”兩個不同意象勾勒出一個昔日明星由盛至衰的命運跌蕩。
首度相見,李菁這位當年紅星留給青霞的印像是,“她身穿咖啡色直條簡簡單單的襯衫,下著一條褐色簡簡單單的窄裙,配黑色簡簡單單的高跟鞋,微曲過肩的短髮,一對咖啡色半圓有條紋的耳環,一如往常單眼皮上一條眼線畫出厚厚的雙眼皮,整個人素雅得有種蕭條的美感。”
最後一次會面,林青霞以演員特有的敏銳感觀察到對方鞋子的差別:“不知為什麼,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桌底下她那雙黑漆皮平底鞋,鞋頭閃著亮光。她見到我先是一愣,很快就鎮定下來,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從“高跟鞋”到“平底鞋”,林青霞好比攝影師,以直接、乾淨、清楚的鏡頭語言,用特寫鏡頭的蒙太奇銜接,描繪一幅日薄西山的景象,沒有絲毫賣弄與做作,且充滿真誠與善良,有种老派文人的文風,讀來讓人發出世事弄人的一聲嘆息。
金聖華説,林青霞隨著閱讀不斷豐富,漸漸領悟如何裁剪鋪墊、敘事繪人的妙訣。此之謂也。
林青霞無疑是美人,但文字中的林青霞更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自然之美終將流逝,而文字之美卻可以永恒。
2022年5月7日 下午4:00
供圖/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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