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過了中年的辛味而回想青年時代的生活,真是詩趣豐富的啊!我的青年時代回想中,寫生的生活特別可憧憬。那時我能把全心沒入在寫生的世界中。現在雖也有時夢到這世界,但遠不像昔日那樣深入了。
記得我熱中于寫生畫的青年時代,對於自然界的靜物,風景,人物,都作別開生面的看法。我獨自優遊于這新世界中。
我到水果店裏去選購靜物寫生用的模特兒,賣水果的人代我選出一件來,忠告我:“這一種‘有吃沒看相’,價錢便宜,味道又好。”但我偏要選那帶葉的橘子。他告訴我:“那是不熟的,味道不好,價錢倒貴!”我在心中竊笑:你哪能知道我的選擇的標準呢?我叫工人去買些野菜來寫生,他拖了一捆肥胖而外葉枯焦的黃矮菜來。我嫌他買得不好,他反抗,“這種菜再肥嫩沒有了。”我太息了:唉!你懂什麼!我自己去買吧!我選了兩株蒼老而瘦長的白菜來,他笑我:“這種菜最沒吃頭了!這是沒人要買的!”我想為他解説這菜的形狀色彩的美,既而作罷。我以為沒人知道美,所以沒人要買這菜。不管旁人訕笑,我就去為我這美麗的白菜寫照了。
我走進瓷器店,在櫃角底下發見了一口灰塵堆積的瓦瓶,樣子怪入畫的,顏色怪調和的,好似得了寶貝,特捧著問價錢,好像防別人搶買去似的。店員告訴我:“勿瞞你説,這瓶是漏的,所以擱著。你要花瓶買這起好。”他在架上拿了一口金邊而描著人物細花的瓷瓶遞給我,一面伸手來接取我手中的漏花瓶。我一瞧那瓷瓶連忙搖頭:“我不要那種。漏不要緊的!”滿堂的店員都把眼注視我,表示驚怪的樣子。我知道他們都在當我瘋子看了。但我的確發見這漏瓶的美的價值,有恃無恐,這班無知商人管他們做什麼!我終於買了那漏瓦瓶回家。放在窗下寫了一幅。添幾個橘子又寫了一幅。襯了深紅色的背景布,又寫了更得意的一幅。
隔壁豆腐店裏做喜事,借我們的屋子擺酒筵。茶擔上發來的碗筷中,有一種描藍花的直口的酒碗,牽惹了我的注意。這種碗形狀樸素,花紋古雅,好一個靜物模特兒。我問茶擔上的人這種碗哪買的,他回答我,這是從前的東西,現在沒處買了。我想,對不起,吃過酒讓我偷一隻吧。但動了這念頭有些兒賊膽心虛;我終於托豆腐店裏的人向茶擔轉買一隻給我。豆腐店裏人笑道:“這種是江北碗,最粗糙,最便宜的東西!你要,拿幾隻去,我們算賬時多給他幾個銅子好了。”我的書架上又多了一件寶貝。
我的書架上陳列了許多靜物模特兒。有瓶,有甏,有碗,有盆,有盤,有缽,有玩具,有花草,在別人看來大都不值一文,在我看來個個有靈魂似的。我時時拿它們出來經營佈置。左眺右望,遠觀近察。別人笑我,真是“時人不識予心樂”啊!
廿一〔1932〕年冬為開明函授學校《學員俱樂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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