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畫鬼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3 14:31:56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後漢書·張衡傳》雲:“畫工惡圖犬馬,好作鬼魅,誠以事實難作,而虛偽無窮也。”

 

  《韓非子》雲:“狗馬最難,鬼魅最易。狗馬人所知也,旦暮于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無形者不可睹,故易。”

 

  這兩段話看似道理很通,事實上並不很對。“好作鬼魅”的畫工,其實很少。也許當時確有一班好作鬼魅的畫工;但一般地看來,畢竟是少數。至於“鬼魅最易”之説,我更不敢同意。從畫法上看來,鬼魅也一樣地難畫,甚或適得其反,“犬馬最易,鬼魅最難。”

 

  何以言之?所謂“犬馬最難,鬼魅最易”,從畫法上看來,是以“形似”為繪畫的主要標準而説的話。“形似”就是“畫得像”。“像”一定有個對象,拿畫同對象相比較,然後知道像不像。充其極致,凡畫中物的形象與實物的形象很相同的,其畫描得很像,在形似上便可説是很優秀的畫。反之,凡畫中物的形象與實物的形象很不相同的,其畫描得很不像,在形似上便可説是很拙劣的畫。畫犬馬,有對象可比較,像不像一看就知道,所以説它難畫;畫鬼魅,沒有對象可比較,無所謂像不像,所以説它容易畫。———這便是以“像不像實物”為繪畫批評的主要標準的。

 

  這標準雖不錯誤,實太低淺。因為充其極致,照相將變成最優秀的繪畫,而照相發明以後,一切畫法都可作廢,一切畫家都可投筆了。照相發明至今已數百年,而畫法依然存在。畫家依然活動,即可證明繪畫非照相所能取代,即繪畫自有照相所不逮的另一種好處,亦即繪畫不僅以形似為標準,尚有別的更重要的標準在這裡。這更重要的標準是什麼?

 

  簡言之:“繪畫以形體肖似為肉體,以神氣表現為靈魂。”即形體的肖似固然是繪畫的一個重要目標,但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標,是要表現物象的神氣。倘只有形似而缺乏神氣,其畫就只有肉體而沒有靈魂,好比一個屍骸。

 

  譬如畫一隻狗,依照實物的尺寸,依照實物的色彩,依照解剖之理,可以畫得非常正確而肖似。然而這是博物圖,是“科學的繪畫”,決不是藝術的作品。因為這只狗缺乏神氣。倘要使它變成藝術的繪畫,必須于形體正確之外,再仔細觀察狗的神氣,盡力看出它立、坐、跑、叫等種種時候形象上所起的變化的特點,把這特點稍加誇張而描出在紙上。誇張過分,妨礙了實物的尺寸、色彩,或解剖之理的時候也有。例如畫吠的狗,把嘴畫得比實物更大了些,畫跑的狗,把腳畫得比實際更長了些,畫遊戲的狗,把臉孔畫成了帶些笑容。然而看畫的人並不埋怨畫家失實,反而覺得這畫富有畫趣。所以有許多畫,像中國的山水畫,西洋的新派畫,以及漫畫,為了要明顯地表出物象的神氣,常把物象變形,變成與實物不符,甚或完全不像實物的東西。其中有不少因為誇張過甚,遠離實相。走入虛構境界,流於形式主義,失卻了繪畫藝術所重要的客觀性。但相當地誇張不但為藝術所許可,而且是必要的。因為這是繪畫的靈魂所在的地方。

 

  故正式的作畫法,不是看著了實物而依樣畫葫蘆,必須在實物的形似中加入自己的遷想———即想像的工夫。譬如要畫吠的狗,畫家必先想像自己做了狗(恕我這句話太粗慢了。然而為説明便利起見,不得不如此説),在那裏狂吠,然後能充分表現其神氣。想像的工作,在繪畫上是極重要的一事。有形的東西,可用想像使它變形,無形的東西,也可用想像使它有形。人實際是沒有翅膀的,藝術家可用想像使他生翅膀,描成天使。獅子實際是沒有人頭的,藝術家可用想像使他長出人面孔來。造成sphinx〔獅身人面像〕。天使與Sphinx,原來都是“無形不可睹”的,然而自從古人創作以後,至今流傳著,保存著,誰能説這種藝術製作比畫“旦暮于前”的犬馬容易呢?

 

  我説鬼魅也不容易畫,便是為此。鬼這件東西,在實際的世間,我不敢説無,也不敢説有。因為我曾經在書中讀鬼的故事,又常聽見鬼的人談鬼的話兒,所以不敢説無,又因為我從來沒有確鑿地見聞過鬼,所以不敢説有。但在想像的世界中,我敢肯定鬼確是有的。因為我常常在想像的世界中看見過鬼。———就是每逢在書中讀到鬼的故事,從見鬼者的口中聽到鬼的話兒的時候,我一定在自己心中想像出適合於其性格行為的鬼的姿態來。只要把眼睛一閉,鬼就出現在我的面前。有時我立刻取紙筆來,想把某故事中的鬼的想像姿態描畫出來,然而往往不得成功。因為閉了目在想像的世界中所見的印象,到底比張眼睛在實際的世間所見的印象薄弱得多。描來描去,難得描成一個可稱適合於該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為的姿態。這好比偵探家要背描出曾經瞥見而沒有捉住的盜賊的相貌來,銀行職員要形容出冒領鉅款的騙子的相貌來。閉目一想,這副相貌立刻出現,但是動筆描寫起來。往往不能如意稱心。因此“鬼魅最易畫”一説,我萬萬不敢同意。大概他們所謂“最易”,是不講性格行為,不講想像世界,而隨便畫一個“鬼”的意思。那麼亂涂幾筆也可説“這是一個鬼”,倒翻墨水瓶也可説“這是一個鬼”,毫無憑證,又毫無條件,當然是太容易了。但這些只能稱之為鬼的符,不能稱之為鬼的“畫”。既稱為畫,必然有條件,即必須出自想像的世界,必須適於該鬼的性格行為。因此我的所見適得其反:“犬馬最易,鬼魅最難。”犬馬旦暮于前,畫時可憑實物而加以想像,鬼魅無形不可睹,畫時無實物可憑,全靠自己在頭腦中shape①(這裡因為一時想不出相當的中國動詞來,姑且借用一英文字)出來,豈不比畫犬馬更難?故古人説“事實難作,而虛偽無窮”,我要反對地説:“事實易摹,而想像難作。”

1   2   3   下一頁  


下一頁洋式門面
上一頁月的大小

列印文章    收 藏    歡迎訪問藝術中國論壇 >>
發表評論
用戶名 密碼

 

《智者的童話:豐子愷的漫畫人生》
· 《子愷漫畫》跋
· 《子愷漫畫》代序
· 豐子愷的人品與畫品
· 子愷的畫
· 人生漫畫
· 子愷漫畫
· 我的學畫
· 視覺的糧食
· 漫畫創作二十年
· 學畫回憶
· 為什麼學圖畫
· 我的畫具
· 談自己的畫
· 談自己的畫--《色彩子愷新年漫畫》
· 人間相
· 圖畫與人生
· 繪畫與文學
· 讀畫漫感
· 隨筆漫畫
· 窮小孩的蹺蹺板
· 談像
· 月的大小
· 畫鬼
· 洋式門面
· 漫畫是筆桿抗戰的先鋒
· 談日本的漫畫
· 寫生世界
· 野外寫生
· 忠實之寫生
· 漫畫的技巧
· 漫畫藝術的欣賞
· 畫家之生命
· 藝術與革命
· 藝術與藝術家
· 藝術的眼光
· 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