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視覺的糧食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3 15:55:33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世間一切美術的建設與企圖,無非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視覺的需要慰藉,同口的需要食物一樣,故美術可説是視覺的糧食。人類得到了飽食暖衣,物質的感覺滿足以後,自然會進而追求精神的感覺———視覺———的快適。故從文化上看,人類不妨説是“飽暖思美術”的動物。

 

  我個人的美術研究的動機,逃不出這公例。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糧食。約三十年之前,我還是一個黃金時代的兒童,只知道人應該飽食暖衣,夢也不曾想到衣食的來源。美術研究的動機的萌芽,在這時光最宜於發生。我在母親的保護之下獲得了飽食暖衣之後,每天所企求的就是“看”。無論什麼,只要是新奇的,好看的,我都要看。現在我還可歷歷地回憶:玩具,花紙,吹大糖擔②,新年裏的龍燈,迎會,戲法,戲文,以及難得見到的花燈……曾經給我的視覺以何等的慰藉,給我的心情以何等熱烈的興奮!

 

  就中最有力地抽發我的美術研究心的萌芽的,要算玩具與花燈。當我們的兒童時代,玩具的製造不及現今地發達。我們所能享用的,還只是竹龍、泥貓、大阿福。以及江北船上所製造的各種簡單的玩具而已。然而我記得:我特別愛好的是印泥菩薩的模型。這東西現在已經幾乎絕跡,在深鄉間也許還有流行。其玩法是教兒童自己用黏土在模型裏印塑人物像的,所以在種種玩具中,對於這種玩具覺得興味最濃。我們向江北人買幾個紅沙泥燒料的陰文的模型,和一塊黃泥(或者自己去田裏挖取一塊青色的田泥,印出來也很好看),就可自由印塑。我曾記得,這種紅沙泥模型只要兩文錢一個。有彌勒佛像,有觀世音像,有關帝像,有文昌像,還有孫行者,豬八戒,蚌殼精,白蛇精各像,還有貓,狗,馬,象,寶塔,牌坊……等種種模型。我向母親討得一個銅板,可以選辦五種模型,和一大塊黃泥(這是隨型附送,不取分文的),拿回家來製作許多的小雕塑。明天再討一個銅板,又可以添辦五種模型。積了幾天,我已把江北人擔子所有的模型都買來,而我的案頭就像羅漢堂一般陳列著種種的造像了。我記得,這只江北船離了我們的石門灣之後,不久又開來了一隻船,這船裏也挑上一擔紅沙泥模型來,我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立刻去探找,果然被我找到,而且在這擔子上發見了許多與前者不同的新模型。我的歡喜不可名狀!恐怕被人買光,立刻籌集鉅款,把所有的新模型買了回來。又熱心地從事塑造。案頭充滿了焦黃的泥像,我覺得單調起來。就設法辦得鉛粉和膠水,用洗凈的舊筆為各像涂飾。又向我們的染坊作場裏討些洋紅洋綠來,調入鉛粉中,在各像上施以種種的色彩。更進一步,我覺得單靠江北船上供給的模型,終不自由。照我的遊戲欲的要求,非自己沒法製造模型不可。我先用黏土作模型,自己用小刀雕刻陰文的物象,曬乾,另用濕黏上塑印。然而這嘗試是失敗的:那黏土制的模型易裂,易粘,雕的又不高明,印出來的全不足觀。失敗真是成功之母!有一天,計上心來;我用洋蠟燭油作模型,又細緻,又堅韌,又滑潤,又易於奏刀。材料雖然太費一點,但是刻壞了可以熔去再刻,並不損失材料。刻成了一種物象,印出了幾個,就可把這模型熔去,另刻別的物象。這樣,我只要犧牲半支洋蠟燭,便可無窮地創作我的浮雕,誰説這是太費呢。這時候我正在私塾讀書。這種雕刻美術在私塾裏是同私造貨幣一樣地被嚴禁的。我不能拿到塾裏去弄,只能假後回家來創作.因此荒廢了我的《孟子》的熟讀。我記得,曾經為此吃先生的警告和母親的責備。終於不得不疏遠這種美術而回到我的《孟子》裏。現在回想,我當時何以在許多玩具中特別愛好這種塑造呢?其中大有道理:這種玩具,最富於美術意味,最臺于兒童心理,我認為是著實應該提倡的。竹龍,泥貓,大阿福之類,固然也是一種美術的工藝。然而形狀固定,沒有變化,又只供鑒賞,不可創作。兒童是歡喜變化的,又是抱著熱烈的創作欲的。故固定的玩具,往往容易使他們一玩就厭。那種塑印的紅沙泥模型,在一切玩具中實最富有造型美術的意義,又最富有變化。故我認為自己的偏好是極有因的。現今機械工業發達,玩具工廠林立。但我常常留意各玩具店的陳列窗,覺得很失望。新式的玩具,不過質料比前精緻些,形色比前美麗些,在意匠上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進步,多數的新玩具,還是形狀固定,沒有變化,甚至缺乏美術意味的東西。想起舊日那種紅沙泥模型的絕跡,不覺深為惋惜。只有數年前,曾在上海的日本玩具店裏看見過同類的玩具:一隻紙匣內,裝著六個白瓷制的小模型,有人像,動物像,器物型,三塊有色彩的油灰,和兩把塑造用的竹刀。這是以我小時所愛好的紅沙泥模型為原則而改良精製的。我對它著實有些兒憧憬!它曾經是我幼時所熱烈追求的對象,它曾經供給我的視覺以充分的糧食,它是我的美術研究的最初的啟發者。想不到在二十餘年之後,它會在外國人的地方穿了改良的新裝而與我重見的!


  更規模地誘導我美術製作的興味的,是迎花燈。在我們石門灣地方,花燈不是每年例行的興事。大約隔數年或十數年舉行一次。時候總在春天,春耕已畢而蠶子未出的空當裏,全鎮上的人一致興奮,努力製造各式的花燈,四週農村裏的人也一致興奮,天天夜裏跑到鎮上來看燈,仿佛是千載一遇的盛會。我的兒童時代總算是幸運的,有一年躬逢其盛。那時候雖然已到了清朝末年,不是十分太平的時代,但民生尚安,同現在比較起來,真可説是盛世了。我家舊有一頂彩傘,它的年齡比我長,是我的父親少年時代和我姑母二人合作的。平時寶藏在箱籠裏,每逢迎花燈,就拿出來參加。我以前沒有見過它,那時在燈燭輝煌中第一次看見它,視覺感到異常的快適。所謂彩傘,形式大體像古代的陽傘,但作六面形,每面由三張扁方形的黑紙用綠色綾條粘接而成,即全體由三六十八張黑紙圍成。這些黑紙上便是施美術工作的地方。傘的裏面點著燈,但黑紙很厚,不透光,只有黑紙上用針刺孔的部分映出燈光來。故製作的主要工夫就是刺孔。這十八張黑紙,無異十八幅書畫。每張的四週刺著裝飾圖案的帶模樣,例如萬字,八結,回紋,或各種花鳥的便化。帶模樣的中央,便是書畫的地方。若是書,則筆筆剪空,空處粘著白色的熟礬紙,映著明亮的燈光,此外的空地上又刺著種種圖案花紋,作為裝飾的背景。若是畫,則畫中的主體(譬如畫的是舉案齊眉,則梁鴻、孟光二人是主體)剪空,空處黏白色的熟礬紙,紙上繪著這主體的彩色圖,使在燈光中燦爛地映出。其餘的背景(譬如梁鴻的書桌,室內的光景,窗外的花木等)用針刺出,映著燈光歷歷可辨。這種表現方法,我現在回想,覺得其刺激比一切繪畫都強烈。自來繪畫之中,西洋文藝復興期的宗教畫,刺激最弱。為了他們把畫面上遠近大小一切物象都詳細描寫,變成了照相式的東西,看時不得要領,印象薄弱,到了十九世紀末的後期印象派,這點方被注意。他們用粗大的線條,濃厚的色彩,與單純的手法描寫各物,務使畫中的主體強明地顯現在觀者的眼前。這原是取法于東洋的。東洋的粗筆畫,向來取這麼單純明快的表現法,有時甚至完全不寫背景,僅把一塊石頭或一枝梅花孤零零地描在白紙上,使觀者所得印象十分強明。然而,這些畫遠不及我們那頂彩傘的畫的強明:那畫中的主體用黑紙作背景,又映在燈光中,顯得非常觸目,而且背景並非全黑,那針刺的小孔,隱隱地映出各種陪襯的物象來,與主體有機地造成一個美滿的畫面。其實這種彩傘不宜拿了在路上走,應該是停置在一處,供人細細觀賞的。我家的那頂彩傘,尤富有這個要求。因為在全鎮上的出品中,我們的彩傘是被公推為最精緻而高尚的,字由我的父親手書,句語典雅,筆致堅秀,畫是我姑母的手筆,取材優美,佈局勻稱。針刺的工作也全由他們親自擔任,疏密適宜,因之光的明暗十分調和,比較起去年我鄉的燈會中所見新的作品,題著“提倡新生活”的花臺,畫著摩登美女的花盆來,其工粗雅俗之差,不可以道裏計了。我由這頂彩傘的欣賞,漸漸轉入創作的要求。得了我大姐的援助,在燈期中立刻買起黑紙來,裁成十八小幅。作畫,寫字,加以圖案,安排十八幅書畫。然後剪空字畫,粘貼礬紙,把一個盛老煙的布袋襯在它們底下,用針刺孔。我們不但日裏趕作,晚上也常常犧牲了看燈,伏在室內工作。雖然因為工作過於繁重,沒有完成燈會已散。但這一番的嘗試,給了我美術製作的最初的歡喜。我們于燈會散後在屋裏張起這頂自製的小彩傘來,共相欣賞,比較,批評。自然遠不及大彩傘的高明。但是,能知道自己的不高明,我們的鑒賞眼已有幾分進步了。我的學書學畫的動機,即肇始於此。我的美術研究的興味,因了這次燈會期間的彩傘的試製而更加濃重了。去年的春天,我鄉又發起燈會。這是我生所逢到的第三次,但第二次我糊口于遠方,未曾親逢,我所親逢的這是第二次。照上述的因緣看來,去年我應該踴躍參加。然而不然,我只陪了親友勉強看幾次燈。非但自己不製作,有時連看都懶得。這是什麼原故?一時自己也説不清,大約要寫完了這篇文章方才明白。


  言歸本題:最有力地抽發我的美術研究心的萌芽的,是上述的玩具和花燈。然而,給我的視覺以最充分的糧食的,也只有這種玩具和花燈。那種紅沙泥模型的塑印,原是很幼稚的一種手工,給孩兒們玩玩的東西,説不上美術研究。那種彩傘的製作也只是雕蟲小技,僅供消閒娛樂而已,不能説是正大的美術創作。然而前面説過,世間一切美術的建設與企圖,無非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上兩者在美術上雖是玩具或小技,但其對於當時的我,一個十來歲的兒童,的確奏了極偉大的美術的效果,給了我最充分的視覺的糧食。因為自此以後,我的年紀漸長,美術研究之志漸大,我的經歷漸多,美術鑒賞之眼漸高。研究之志漸大,就舍去目前的小慰藉的追求而從事奮鬥,鑒賞之眼漸高,就發見眼前缺乏可以慰藉視覺的景象,而退入茍安,陷入空想。美術是人生的“樂園”,兒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然而出了黃金時代,美術的樂園就減色,可勝嘆哉!

 

  怎樣會減色呢?讓我繼續告訴我的讀者吧,為了上述的因緣,我幼時酷好描畫。最初我熱心於印《芥子園人物譜》。所謂印,就是拿薄紙蓋在畫諧上,用毛筆依樣印寫。寫好了添上顏色,當作自己的作品。後來進小學校,看見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臨本》,《水彩畫臨本》,就開始臨摹,覺得前此之印寫,太幼稚了。臨得惟妙惟肖,就當作自己的佳作。後來進中學校,知道學畫要看著實物而描寫,就開始寫生,覺得前此之臨摹,太幼稚了。寫生一把茶壺,看去同實物一樣,就當作自己的傑作!後來我看到了西洋畫,知道了西洋畫專門學校的研究方法,又覺得前此的描畫都等於兒戲,欲追求更多的視覺的糧食,非從事專門的美術研究不可。我就練習石膏模型木炭寫生。奮鬥就從這裡開始。大凡研究各種學問,往往在初學時嘗到甜味,一認真學習起來,就吃盡苦頭。有時簡直好像脫離了本題,轉入另外一種堅苦的工作中。為了學習繪畫而研究堅苦的石膏模型寫生,正是一個適例。近來世間頗反對以石膏模型寫生當作繪畫基本練習的人。西洋的新派畫家,視此道為陳腐的舊法,中國寫意派畫家或非畫家,也鄙視此道,以為這是畫家所不屑做的機械工作。我覺得他們未免膽子太大,把畫道看得太小了。我始終確信,繪畫以“肖似”為起碼條件,同人生以衣食為起碼條件一樣。謀衣食固然不及講學問道德一般清高。然而衣食不足,學問道德無從講起,除非伯夷、叔齊之流。學畫也如此,單求肖似固然不及講筆法氣韻的清高。然而不肖似物象,筆法氣韻亦無從寄託。有之,只有立體派構成派之流。蘇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正是詩人的誇張之談。訂正起來,應把他第一句詩中的“以”字改為“重”字才行。話歸本題:我從事石膏模型寫生之後,為它吃了不少的苦。因為石膏模型都是人的裸體像,而人體是世界最難描得肖似的東西。五官,四肢,一看似覺很簡單,獨不知形的無定,線的剛柔,光的變化,色的含混,在描寫上是最困難的工作。我曾經費了十余小時的工夫描一個Venus(維納斯)像,然而失敗了。因為注意了各小部分,疏忽了全體的形狀和調子。以致近看各部皆肖似,而走遠來一望,各部大小不稱,濃淡失調,全體姿勢不對。我曾經用盡了眼力描寫一個Laocoon(拉奧孔)像,然而也失敗了。因為注意了部分和全體的相稱,疏忽了用筆的剛柔,把他全身的肌肉畫成起伏的岩石一般。我曾在燈光下描寫Homeros(荷馬)像,一直描到深夜不能成功。為的是他的卷髮和鬍鬚太多,無論如何找不出系統的調子,因之畫面散漫無章,表不出某種方向的燈光底下的狀態來。放下木炭條,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時光,我就想起:我在這裡努力這種全體姿勢的研究,肌肉起伏的研究,卷髮鬍鬚的研究,誰知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呢?這些苦工,似乎與慰藉相去太遠,似乎與前述的玩具和彩傘全不相關,誰知它們是出於同一要求之下的工作呢!我知道了,我是正在捨棄了目前的小慰藉而從事奮鬥,希望由此獲得更大的慰藉。


  説來自己也不相信:經過了長期的石膏模型奮鬥之後,我的環境漸漸變態起來了。我覺得眼前的“形狀世界”不復如昔日之混沌,各種形狀都能對我表示一種意味,猶如各個人的臉孔一般。地上的泥形,天上的雲影,墻上的裂紋,桌上的水痕,都對我表示一種態度,各種植物的枝,葉,花,果,也爭把各人所獨具的特色裝出來給我看。更有希奇的事,以前看慣的文字,忽然每個字變成了一副臉孔,向我裝著各種的表情。以前到慣的地方,忽然每一處都變成了一個群眾的團體,家屋,樹木,小路,石橋,……各變成了團體中的一員,各演出相當的姿勢而湊成這個團體,猶如耶穌與十二門徒湊成一幅《最後的晚餐》一般。……讀者將以為我的話太玄妙麼?並不!石膏模型寫生是教人研究世間最複雜最困難的各種形、線、調、色的。習慣了這種研究之後,對於一切形、線、調、色自會敏感起來。這猶之專翻電報的人,看見數目字自起種種聯想,又好比熟習音樂的人,聽見自然界各種聲音時自能辨別其音的高低、強弱和音色。我久習石膏模型寫生,入門于形的世界之後,果然多得了種種視覺的糧食:例如名畫,以前看了莫名其妙的,現在懂得了一些好處。又如優良的雕刻,古代的佛像,以前未能相信先輩們的讚美的,現在自己也不期對他們讚美起來。又如古風的名建築,洋風的名建築,以前只知道它們的工程浩大,現在漸漸能夠體貼建築家的苦心,知道這些確是地上的偉大而美麗的建設了。又如以前臨《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魏齊造像》,只是盲從先輩的指導,自己非但不解這些字的好處,有時卻在心中竊怪,寫字為什麼要拿這種參差不整,殘缺不全的古碑為模範?但現在漸漸發覺這等字的筆致與結構的可愛了。不但對於各種美術如此,在日常生活上,我也改變了看法,以前看見描著工細的金碧花紋的瓷器,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俗不足觀,反不如本色的或簡圖案的瓷器來得悅目。以前看見華麗的衣服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劣不堪,反不如無花紋的,或純白純黑的來得悅目。以前也歡喜供一個盆景,養兩個金魚,現在覺得這些小玩意的美感太弱,與其賞盆景與金魚,不如跑到田野中去一視偉大的自然美。我把以前收藏著的香煙裏的畫片兩大匣如數送給了鄰家的兒童。

 

  我的美術鑒賞眼,顯然是已被石膏模型寫生的磨練所提高了。然而這在視覺慰藉的追求上,是大不利的!我們這國家,民生如此凋敝,國民教養如此缺乏。“飽暖思美術”,我們的一般民眾求飽暖尚不可得,哪有講美術的餘暇呢?因此我們的環境,除了山水原野等自然之外,凡人類社會,大多數地方只有起碼的建設,談不到美術,一所市鎮,只要有了米店、棺材店,當鋪,茅坑……等日用缺少不來的設備,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市容”了。一個學校,只要有了坐位和黑板等缺少不得的設備,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藝術的陶冶了。一個家庭,只要有了灶頭,眠床,板桌,馬桶等再少不來的設備,也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形式的美觀了。帶了提高了的美術鑒賞眼,而處在上述的社會環境中,試問向哪去追求視覺的慰藉呢?以前我還可沒頭于紅沙泥模子的塑印中,及彩傘的製作中,在那裏貪享視覺的快感。可是現在,這些小玩意只能給我的眼當作小點心,卻不能當作糧食了。我的眼,所要求的糧食,原來並非貴族的、高雅的、深刻的美術品,但求妥帖的、調和的、自然的、悅目的形相而已。可是在目前的環境中,最缺乏的是這種形相。有時我籠閉在房間裏,把房間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佈置,茍安地在那裏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或者,埋頭在白紙裏,將白紙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經營,空想地在那裏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到了這等小天地被我看厭,視覺饑荒起來的時候,我唯有走出野外,向偉大的自然美中去找求糧食。然而這種糧食也不常吃。因為它們滋味太過清淡,猶如瓊漿仙露,缺乏我們凡人所需要的“人間煙火氣”。在人類社會的環境不能供給我以視覺的食糧以前,我大約只能拿這些茍安的、空想的、清淡的形相來聊以充饑了。

 

  二十四(1935)年十一月十三日作,曾登《中學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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