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説我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這話未必盡然。我小時候,《太平洋畫報》上發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人家》等,寥寥數筆,余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我認為這算是中國漫畫的始源。不過那時候不用漫畫的名稱。所以世人不知“師曾漫畫”,而只知“子愷漫畫”。漫畫二字,的確是在我的畫上開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稱,卻是別人代定的。約在民國十二(1923)年左右,上海一輩友人辦《文學週報》。我正在家裏描那種小畫。乘興落筆,俄頃成章,就貼在壁上,自己欣賞。一旦被編者看見,就被拿去製版,逐期刊登在《文學週報》上。編者代為定名曰“子愷漫畫”。以後我作品源源而來,結整合冊,交開明書店出版,就倣印象派畫家的辦法(印象派這名稱原是他人譏評的稱呼,畫家就承認了),沿用了別人代用的名稱。所以我不能承認自己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我只承認漫畫二字是在我的書上開始用起的。 其實,我的畫究竟是不是“漫畫”,還是一個問題。因為這二字在中國向來沒有。日本人始用漢文漫畫二字。日本人所謂“漫畫”,定義為何,也沒有確説。但據我知道,日本的“漫畫”,乃兼稱中國的急就畫,即興畫及西洋的cartoon和caricature的。但中國的急就即興之作,比西洋的cartoon和caricature趣味大異。前者富有筆情墨趣,後者注重諷刺習滑稽。前者只有寥寥數筆,後者常有用鋼筆細描的。所以在東洋,漫畫兩字的定義很難下。但這也無用考察。總之,漫畫二字只能望文生義。漫,隨意也。凡隨意寫出的畫,都不倣稱為漫畫,如果此言行得,我的畫自可稱為漫畫。因為我作漫畫,感覺同寫隨筆一樣,不過或用線條,或用文字,表現工具不同而已。 我作漫畫,斷斷續續,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今日回顧這二十年的歷史,自己覺得,約略可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是描寫古詩的時代,第二是描寫兒童相的時代,第三是描寫社會相的時代,第四是描寫自然相的時代。但又交互錯綜,不能判然劃界,只是我的漫畫中含有這四種相的表現而已。 我從小喜歡讀詩詞,只是讀而不作。我覺得古人詩詞,全篇都可愛的極少。我所愛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或其一句。這一句我諷咏之不足,往往把他抄寫在小紙條上,粘在座右,隨時欣賞。有時眼前會現出一個幻象來,若隱若現,如有如無。立刻提起筆來寫,只寫得一個概略,那幻想已經消失。我看看紙上,只有寥寥數筆的輪廓,眉目都不全,但是頗能代表那個幻象,不要求加詳了。有一次我偶然再提起筆加詳描寫,結果變成和那幻象全異的一種現象,竟糟塌了那張畫。恍悟古人之言:“意到筆不到”,真非欺人之談。作畫意在筆先。只要意到,筆不妨不到,非但筆不妨不到,有時筆到了反而累贅。缺乏藝術趣味的人,看了我的畫驚訝地叫道;“咦!這人只有一個嘴巴,沒有眼睛!”“咦!這人的四根手指粘成一塊的!”甚至有更細心的人説:“眼鏡玻璃後面怎麼不見眼睛?”對於他們,我實在無法解嘲,只得置之不理,管自讀詩讀詞捕捉幻象,描寫我的漫畫。《無言獨上西樓》,《幾人相憶在江樓》,《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便是那時的作品。初作《無言獨上西樓》,發表在《文學週報》上時,有一人批評道:“這人是李后主,應該穿古裝。你怎麼畫成穿大褂的現代人?”我回答説:“我不是作歷史畫,也不為李后主詞作插圖,我是描寫讀李詞後所得體感的。我是現代人,我的體感當然作現代相。這才足證李詞是千古不朽之作,而我的欣賞是被動的創作。” 我作漫畫由被動的創作而進于自動的創作,最初是描寫家裏的兒童生活相。我向來憧憬于兒童生活。尤其是那時,我初嘗世味,看見了所謂“社會”裏的虛偽矜忿之狀,覺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兒童天真爛漫,人格完整,這才是真正的“人”。於是變成了兒童崇拜者,在隨筆中(見《緣參堂隨筆》①)漫畫中,處處讚揚兒童。現在回想當時的意識,這正是從反面詛咒成人社會的惡劣。這些畫我今日看了,一腔熱血還能沸騰起來,忘記了老之將至,這就是《辦公室》,《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小母親》,《爸爸回來了》等作品。這些畫的模特兒———阿寶,瞻瞻,軟軟———現在都已變成大學生,我也垂垂老矣。然而老的是身體,靈魂永遠不老。最近我重描這些畫的時候,仿佛覺得年光倒流,返老還童。從前的憧憬,依然活躍在我心中了。
後來我的畫筆又改了方向,從正面描寫成人社會的現狀了。我住在紅塵撲面的上海,看見無數屋脊中浮出一紙鳶來,恍悟春到人間,就作《都會之春》。看見樓窗裏挂下一隻籃來,就作《買粽子》。看見工廠職員散工回家,就作《星期六之夜》。看見白渡橋邊,白相人調笑蘇州賣花女,就作《賣花聲》。……我住在杭州及故鄉石門灣,看見市民的日常生活,就作《市景》,《鄰人之愛》,《挑薺菜》。我客居鄉村,就作《話桑麻》,《雲霓》,《柳蔭》,……這些中的情景,多少美觀!這些人的生活,多少幸福!這幾乎同兒童生活一樣地美麗!我明知道這是成人社會光明的一面,還有殘酷悲慘,醜惡黑暗的一面,我的筆不忍描寫,一時竟把他們抹殺了。 後來我的筆終於描寫了。我想,佛菩薩的説法,有“顯正”和“斥妄”兩途。美諺曰:“漫畫以笑語叱吒世間”,我何為專寫光明方面的美景,而不寫照暗方面的醜態呢?西洋文學者巴爾札克(Barzac)左拉(Zola)的所謂自然主義,便是這個宗旨吧。於是我就當面細看社會上的殘忍相,悲慘相,醜惡相,而為他們寫照。《斑白者》,《都市奇觀》,《鄰人》《鬻兒》,《某父子》,以及寫古詩的《瓜車翻覆》,《小魚啖小魚》等,便是當時的所作。後來的《倉惶》,《戰後》,《警報解除後》,《轟炸》等,也是這類的作品。有時我看看這些作品,覺得觸目驚心,難道自己已經墜入了“惡魔派”(devilism”)嗎?於是我想藝術畢竟是美的,人生畢竟是崇高的,自然畢竟是偉大的,我這些辛酸淒楚的作品,胡為乎來哉?古人説,“惡歲詩人無好語。“難道我就做了惡歲詩人嗎?於是我的眼就從惡歲轉向永劫,我的筆也從人生轉向自然。我忽然注意到破墻的磚縫裏鑽出來的一根小草,作了一幅《生機》。真正沒有幾筆,然而自己覺得比從前所作的數千百幅精工得多,以後就用同樣的筆調作出《春草》,《戰場之春》,《拋核處》等畫。有一天我在仇北崖家裏,看見桌上供著一個炮彈殼,殼內插著紅蓮花,歸來又作了一幅《炮彈作花瓶》。有一天,我在漢口看見截了半段的大樹,正在抽芽。回來又作了一幅《大樹被斬伐》。《護生畫集》中所載的《遇赦》,《攸然而逝》,《蝴蝶來儀》等,都是此類作品。直到現在,此類作品是我自己所最愛的。我自己覺得近來真像詩人了,但不是惡歲詩人,卻是沉鬱的詩人。詩人作詩喜沉鬱。“沉鬱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對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陳亦峰語)此言先得我心。 古人説:“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我近來在漫畫寫作上,也有今是昨非之感。但也不完全如此,在酒後,在病中,在感動之下,在懊喪之餘,心情常常變換,筆調也時時反覆。所以上述的四個時期的作風,並不判然劃界,卻參差交互地出現在我的筆下,不過出現的程式大約如上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