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年春,我搭了“山城丸”赴日本的時候,自己滿望著做了畫家而歸國的。到了東京窺見了些西洋美術的面影,回顧自己的貧乏的才力與境遇,漸漸感到畫家的難做,不覺心灰意懶起來。每天上午在某洋畫學校裏當model(模特兒)休息的時候,總是無聊地燃起一支“敷島”②,反覆思量生活的前程,有時竊疑model與canvas(畫布)究竟是否達到畫家的唯一的途徑。 愈疑慮不安,愈懶散無聊。後來上午的課常常閒卻,而把大部分的時光消磨在淺草的opera(歌劇)館,神田的舊書店,或銀座的夜攤裏了。“儘管描也無益,還是聽聽看看想想好。”每晚只是這樣地自慰。 金盡了,只好歸國。歸國以後,為了生活的壓迫,不得不做教師。在飄浪生活中過長久了,疏懶放蕩,要板起臉來做先生,實在著力得很。我常常縈心在人生自然的瑣事細故,校務課務,反不十分關心。每當開校務會議的時候,我往往對於他們所鄭重提出的議案茫無頭緒,弄得舉手表決時張皇失措。有一次會議,我也不懂得所議的是什麼。頭腦中所有的只是那垂頭拱手而伏在議席上的各同事的倦怠的姿態,這印象至散會後猶未忘卻,就用了毛筆在一條長紙上接連畫成一個校務會議的模樣。又恐被學生見了不好,把它貼在門的背後。 這畫惹了我的興味,使我得把我平常所縈心的瑣事細故描出,而得到和産母産子後所感到的同樣的歡喜。 於是包皮紙,舊講義紙,香煙簏的反面,都成了我的canvas,有毛筆的地方,就都是我的studio(畫室)了。因為設備極簡便,七撈八撈,有時把子日所信口低吟的古詩句詞句也試譯出來。七零八落地揭在壁上。有一次,住在我隔壁的夏丏尊先生偶然吃飽了老酒,叫著“子愷!子愷!"踱進我家來,看了墻上的畫,噓地一笑,“好!再畫!再畫!"我心中私下歡喜,以後描的時候就覺得更膽大了。 我的畫最初在《我們》①上發表。今春又屢載在《文學週報》上。現在又從了友人的勸,出版了這小冊子。沒有畫的素養而單從“聽聽看看想想”而作的畫,究竟成不成東西,我自己也不懂,只好靜待大雅之教。在這裡,對於這等畫的賞識者獎勵者及保護者的我的先生夏丏尊,友人鄭振鐸,朱佩弦,俞平伯,劉薰宇,方光燾,丁衍鏞諸君,謹表私心感謝之意。 一九二五年黃花時節,子愷在江灣。 本文係《子愷漫畫》題卷首。《子愷漫畫》係1925年上海《文學週報》社出版(後又由上海開明書店于1926年1月出版)。 日本一種香煙牌子名。———編者注。① 指一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7月山版的《我們的七月》。———編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