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我的東西,嘿嘿!”
我便順水推船,收回了持鉛筆的手。但覺得不好把鉛筆藏進袋裏去,又不好索性犧牲一枝鉛筆而持向搭船的大眾招領,因為和我並坐著的人是見我從自己袋裏抽出這枝鉛筆來的。我心中又起一陣慚悚,覺得自己的臉上發熱了。
這種慚悚終於並不白費。後來我又在人體畫法的書上讀到:老人因為頭髮減薄,下顎筋肉鬆懈,故眼的位置不在正中而稍偏上部。我便在札記簿上記錄了一條顏面畫法的完全的原則。
“普通中年人的眼位在頭的正中,幼兒的眼,位在下部,老人的眼稍偏上部。”
但這種慚悚不能阻止我的非人情的行為。有一次我在一個火車站上等火車,車子儘管不來,月臺上的長椅子已被人坐滿,我倚在柱上閒看景物。對面來了一個賣花生米的江北人。他的臉孔的形態強烈地牽惹了我的注意,那月臺立刻變成了我的圖畫教室。
我只見眼前的雕像臉孔非常狹長,皺紋非常繁多。哪一條線是他的眼睛,竟不大找尋得出。我曾在某書上看到過“舊字面孔”一段話,説有一個人的臉孔像一個“舊”字。這回我所看見的,正是舊字面孔的實例了。我目測這臉孔的長方形的兩邊的長短的比例,估定它是三與一之比。其次我想目測他的眼睛的位置,但相隔太遠,終於看不出眼睛的所在。遠觀近察,原是圖畫教室裏通行的事,我不知不覺地向他走近去仔細端相了。並行在這長方形內的無數的皺紋線忽然動起來,變成了以眉頭為中心而放射的模樣,原來那江北人以為我要買花生米,故笑著擎起籃子在迎接我了。
“買幾個錢?”
他的話把我的心從寫生世界里拉回到月臺上。我並不想吃花生米,但在這情形之下不得不買了。
“買三個銅板!”
我一而伸手探向袋裏摸錢,一面在心中竊笑。我已把兩句古人的詩不葉平仄地改作了:
“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要吃花生米。”
廿二〔1933〕年春為開明函授學校《學員俱樂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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