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我的學畫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3 16:02:12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前幾天我接到我的族姐從石灣(我的故鄉)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寫著“至急”,字旁又打著雙圈。我拆開一看,是我的姐丈的死耗,信內並附著一張死者的四寸全身照片。我的族姐在信上寫著;“今定於月之廿七日開吊。靈前容像未備。素知吾弟擅長此道,今特寄奉遺容一尊,即請妙筆一揮,早日惠下……”

 

  我聞耗之下,一面去信吊慰,一面把照片交送照相館放大為二十四寸的。並擬將來配好鏡框,托便人送去,以慰殘生的族姐。原來我和這族姐久已疏遠了。我幼時在石灣的小學校讀書的時候,常常和她見面。那時我課餘歡喜畫照相,常常把親戚們的照相打格子放大,用擦筆描寫,因此便以善畫容像聞名于故鄉的老親戚間。自從十七歲上離開故鄉以後,我一直流宕在他縣,至多在假期中回鄉一次。我十七歲以後的生活,故鄉的老親戚們大都不知道了。這族姐便是老親戚中之一人,在她的心目中所記到的我,還是一個善畫擦筆容像的人,所以這次我的姐丈逝世,她便遙遙地把照相寄來囑我畫像。實則我此調不彈者已二十餘年。心中頗想回復我的童年生活,遵從族姐之命而為已故的姐丈畫像,但我早巳沒有擦筆畫用的傢夥,又沒有描放大照相的腕力與目力,更沒有描這種畫的心情與興味了。所以只得托照相館去代勞。

 

  因此我回想起了我幼時學畫的經歷,這原是盲從亂鑽的,但不妨在豆棚納涼時當作閒話講講。

 

  我在十一二歲時就歡喜“印”《芥子園畫譜》。所謂“印”,並不是開印刷廠來翻印那畫譜,就是用一張薄薄的紙蓋在《芥子園》上面,用毛筆依照下面的影子而描一幅畫。這真是所謂“依樣畫葫蘆”。但那時我也十分滿足,雖然是印的,但畫中筆筆都曾經過我的手,似乎不妨説是“我的畫”了。《芥子園》是單色的畫譜,我則在印下來的畫上,自己著了色彩。在這工作上我頗感一些興味,因此印得愈加起勁。我們店裏的管賬先生本是一個肖像畫師,他極口讚嘆我所印的畫,對我母親説:“十來歲的孩子能描出這樣的畫,著實可以!”我得這畫師的讚,津津自喜。看看自己印下來的成帙的畫,自己也覺得“著實可以”了。

 

  後來我在親戚家裏看到了放大尺和玻璃格子的妙用。就立刻拋棄印的故技,去採辦這種新工具來試行新的描法。放大尺是兩個十字形木條拼成的器械。把這器械釘住在桌子上,一端裝一個竹針,他端裝一支鉛筆,一端的竹針依著了照片或圖畫原稿而移行,他端的鉛筆就會在紙上描出放大的形象來。各部比例照樣不差,容像的面貌可以維妙維肖。這種放大尺現在上海城隍廟裏的攤頭上只賣一個角子一具,但我幼時求之頗不易得,曾費了不少的週折而託人向外埠購到。又有所謂玻璃格子,比放大尺更為精確了。這是教科書大小的一個玻璃框子,玻璃上面涂一層極透明的膠質,膠質上畫著極正確的細方格子,用時把照相裝入框內,使玻璃上的格子線切著顏貌的各部,再在另一張紙上用鉛筆打起大形的格子來。然後仔細觀察玻璃上各格子中的形象,把它們移描到畫紙上的大格子裏去。逐格描完,畫紙上就現出正確的放大的容貌了。這兩種畫法,比之以前的“印”複雜得多,興味好得多,我自以為我的畫進步了,逢人就問他要照片來放大,以顯示我的本領。我家的老親戚們都尋出家裏藏著的照片來叫我畫,老年的人叫我畫一幅像,預備百年後靈前應用。少年的人也叫我畫一幅像,挂在書房間裏。逢到親戚朋友家中死了一個人,畫容像的差使“舍我其誰”?於是店裏管賬先生引我為後進的同志,常常和我談畫法,他指導我説;描容像“用墨如用金,用金如用墨”(但他所指説的是他所擅長的中國舊式容像畫,所以要多用金。我所描的是某炭擦筆畫,根本沒有金,所以我不懂他的畫理)。他又拿出所藏的《百畫圖》給我看,告訴我説,容像有七分面,八分畫,以至十分面(但我是惟照相是依的,並不要自造幾分面,對於這話也不感到興味)。他看見我不甚了解他的畫理,得意地説:“我説的是古法,你描的是新派。新派也好,你描得著實可以了。”我受許多親友的請托,又受這前輩畫家的稱讚,自己也覺得“著實可以”了。到了二十年後的今日,還有我的族姐從五百里外遙遙地寄照相來叫我畫,正可證明我當時畫像本領的“著實可以”了。


  後來我入中等學校,沒有工夫再弄這花樣。又因離開了故鄉,畫像的生意也不來了。但在學校內我又新學到了一種畫法,便是臨畫。我們翻開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臨本》中某一幅來,看一筆描一筆。不許印,也不許用放大尺或格子,全憑目力來測量,腕力來摹寫。這在我認為是更進步的畫法,無可假借的了。描起來原要費力得多,但描成了的歡喜也比前大得多,以前印出來的尚且不妨當作自己的畫;現在辛辛苦苦地臨出來的,簡直可説是“我的畫”了。先生教我們如此描寫,數百同學個個如此學習。我到此才看見畫道的廣大,恍然覺悟從前的印,放大尺和格子,都等於兒戲,現在所畫的才是“真刀真槍”的畫法了。

 

  後來我們學寫生畫了。先生在教室中放置一個純白色的石膏頭像,叫我們看著了用木炭描寫。除了一張紙,一根木炭,一塊當橡皮用的麵包以外,並無何種臨本給我們看。這最初在我覺得非常困難,要把立體的形狀看作平面形而移寫在一片紙上,真是談何容易的事!我往往對著石膏模型,茫茫然不知從哪一筆畫起。但後來也漸漸尋出門徑,漸漸能把眼睛裝出恍惚的看法。想像眼前的物體為一片平面的光景,觀察各部形狀的大小,光線的明暗,和輪廓的剛柔,而把這般光景用木炭寫出在紙上,於是又覺“今是昨非”,以前的臨畫在現在看來,毫無意義。我們何必臨摹他人的畫?他人也是觀察了實物而畫出來的,我們何不自己來觀察實物而直接作畫呢?直接作的畫才是“創作”,才有藝術的價值。藝術是從自然産生的,繪畫必須忠實寫生自然,方能成為藝術。從此我把一切畫冊視同廢紙,我確信學畫只須“師自然”,仔細觀察,仔細描寫,筆筆以自然實物為根據,不許有一筆杜撰。不合自然實際的中國畫,我當時曾認為是荒唐的畫法而痛斥它。

 

  我的學畫至此而止,以後我便沒有工夫描寫,而僅看關於描畫的書。我想看看書再畫,但越看書越不會再畫了。因為我回顧以前逐次所認為“今是昨非”的畫法,統統是“非”的。我所最後確信的“師自然”的忠實寫生畫法,其實與我十一二歲時所熱中的“印”《芥子園畫譜》,相去不過五十步。前者是對於《芥子園》的依樣畫葫蘆,後者是對於實物的依樣畫葫蘆,我的學畫,始終只是畫得一個葫蘆!葫蘆不願再畫下去,非葫蘆的畫不出來,所以我只好讀讀書,看看別人的畫罷休了。逢到手癢起來,就用寫字的毛筆隨便塗抹,但那不能算是正格的繪畫的。

 

  廿一(1932)年七月于上海法租界雷米

 

  坊,為開明函授學校《學員俱樂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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