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象徵法
漫畫家對於人生社會的某種事象，欲發表自己的感想，而這事無形可描，或不便於明言直説，乃另描一種性狀相同的他事象，拿來象徵所欲説的事象。這樣隱藏的畫法，叫做象徵法。前文説過：比喻法與象徵法大同而小異。所同者，二者都是不寫本物而另寫他物的。所異者，比喻法不寫本物，而標本題，象徵法則不寫本物，亦不標本題。比喻法是用題目點明的，象徵法則全不説破，任讀者自己會悟。《文心雕龍》雲“比顯而興隱”。比喻法相當於文學上的比，象徵法相當於文學上的興。象徵法的漫畫，用意最隱藏，含蓄最豐富，詩趣最多，藝術的價值最高。所以最後説述。
欲舉實例，我先想起某古人的一幅畫。畫著一株大樹，樹上築著鳥巢，有許多鳥兒生息于其中。樹下有許多人，拿著斧斤，想斬伐這株樹。這畫在古代當然不稱為漫畫，其實正是幅象徵法的漫畫。象徵什麼呢？世間類於此的事很多，不必説破，還是任讀者自己自由想像為妙。廣義地看來，中國古畫中，有許多可稱為象徵漫畫。例如寫竹的“虛心堅節”，寫蘭的“不以無人而不芳”等，都含有象徵的意味。只是中國畫家大多數墨守舊法，沿襲傳統，老是寫竹，寫蘭，……不解舉一反三，推陳出新。所以現在倘要把蘭竹歸入漫畫，大家都不以為然。其實，最初取“虛心堅節”的意義而畫的竹，最初取“不以無人而不芳”的意義而畫的蘭，正是象徵法的漫畫。
在這最後一節中，又只得舉我自己的作品為例。因為描這類漫畫的人很少，我簡直沒有看見過別人的此類作品。第二十四圖，畫一株大樹，被斬伐了半株，但根幹上枝葉蓮蓬勃勃地叢生，眼見得不久可以恢復他的原狀。這是我目擊實物而寫生的。最初題上“新生”二字。後來改題了一首詩，被人當作抗戰畫拿去出版。這象徵抗戰固好，但也不可如此限定。世間不用不撓，百折不回的事，都可以此為象徵。
第二十五圖，畫著一輛汽車，機器損壞了，或者是油用完了，不能開走。今靠人力推挽，方能移動。題曰《病車》。它原來不止一日千里，人們看見它都要讓避的。如今因為失勢，一步也走不動，反靠人們去推動它。倘以為這幅畫是專為這狀態的稀奇而描寫的，那麼這便等於小學生的圖畫成績，不配在此列舉。所以列舉在此者，因為這現象可以象徵人事，可以引起讀者的遐想。有一次我到某地，途遇某藝術機關中的人，一路同我談話。談到漫畫，其中有一人對我説：“我們這地方漫畫材料很少，只是有一個二三尺高的老人，常在街上討飯，先生看見過否？”我聽了這話，不知所云。他的意思，這二三尺高的老人是漫畫的好題材。在他心目中，以為漫畫是專寫稀奇的東西的。倘請他看這幅《病車》，他一定覺得很有意思。但他所謂有意思，只是為了“汽車要人推挽”這一點稀奇相上。他不能夢見這畫的象徵的意味。
象徵的漫畫，是用意最隱藏的畫。因為隱藏，故鑒賞的時候容易誤解曲解。原來象徵漫畫雖然隱藏，決非曖昧，用意仍是昭然的。但倘讀者頭腦歪曲，神經過敏，便會咬文嚼字，穿鑿附會，對象徵漫畫發生誤解曲解。有一件事實可作證例：前年我作一幅夕暮的山水風景畫，題曰《江山如畫日西斜》，全是寫實，毫無寓意的。然而鑒賞者對於此畫發生種種誤解。有一人訪問我家，看見壁上挂著這畫，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到後來似乎豁然貫通，得意地對我説：“我理解你的畫的用意了。這是諷刺敵人的。我們的江山美麗如畫，而日本行將滅亡。對不對？”我決然地否認。誠懇地對他説明，我毫無此意，只為了愛好弘一法師這詞句，故取作畫題（弘一法師未出家吋，作《喝火令》一曲，內有此句）。他意識中的愛國熱忱，我也很讚佩。只是此畫的確與愛國無關，我決不可掠美，故非決然地否認不可。過了幾天，另一個人訪問我家，看見這畫，也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後恍然大悟似地對我説：“我理解你的畫的用意了。這是諷刺中國政府的。江山如畫，意思是説江山淪陷，未曾收復，同畫一樣虛假。日西斜，意思是説青天白日的政府只得偏安蜀都。對不對？”我愕然地否認，嚴厲地指斥他：你胡説亂道，誣妄我的作品。你，頭腦這樣歪曲，神經這樣過敏的人，沒有鑒賞藝術的資格！———上述兩人，可為漫畫鑒賞的鑒戒。要知象徵漫畫雖然隱藏，決非曖昧，用意仍是昭然的。
最後附一聲明：我在本書中常用自己的作品為例，是全為方便起見。因為抗戰以後，以前收藏的圖畫盡行毀損。現在編這部書，例畫大都是憑記憶默寫出來的。記憶之中，也有可供舉例的別人的作品，但默寫起來，筆跡全非，反而對不起作者。不如自己作品，默寫出來總還是自己的筆跡。我所以多舉自己作品為例者，全是為此。我的漫畫，不過自有一種作風，決不是標準的。當作描法的例子則可，當作模範則決不可。畫家都應該有個性表現，自成一種作風，切不可刻意模倣他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