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數例,原畫我曾從雜誌上剪留,但都損失了,默寫出來又嫌失真。只得空談一會,任讀者白去想像。末了再從我自己的作品中舉個實例,如第二十一圖,《用功》。有一時代,學校極重分數,用分數壓迫學生作無理的用功。有一班學生,尤其是女學生,對於學科毫無研究興味,專為欲得分數而用功。這情形很不合理,生吞活剝,而且殘忍。因此我作這漫畫來諷刺。分數的權威,無形可睹,於是假想出一個怪物來代表。一個女學生伏案用功,案上陳列著字典、三角板、米突〔米(metre)〕尺、筆和書。看似真心好學,其實全是一個怪物壓迫著的。我還有一幅漫畫,寫一本古書和一本洋裝書,許多小人,有的穿長袍,有的穿洋裝,大家努力鑽進書裏去。有的正在書縫裏亂鑽,想鑽進去,有的半身已經鑽進;有的全身鑽進,而且已經出頭,但已戴著眼鏡,生著鬍子了。但他們只是端坐在書的蛀洞裏,無所事事。因為那時有一班讀死書的人,好比蠹魚,白白地把一生消磨在書本子裏。我為他們作這幅畫。———凡此諸例,畫面上所表現的,都是世間所罕有或不能有的奇怪荒唐的現象,而借這現象,可以表明一種意見。這都叫作假像法的漫畫。
點睛法
描寫一種值得注意的現象,而加以警拔的題目,使畫因題目而忽然生色,好比畫龍點睛,叫做點睛法。
點睛法與前述的寫實法大體相同,所異者,寫實法靠畫本身表現,並不全靠題目,點睛法則全靠題目。沒有了題目,畫就失卻精采。
前面的第一圖《某父子》,第十一圖《他們埋的是種子,不是死屍》,便是點睛法的實例。試把第一圖的題目除去,只剩一幅畫,一個鄉下老頭子提著皮箱和包裹,跟著一個洋裝青年走路,這畫就平凡得很,全無精采。但一加上題目,《某父子》,看的人就吃一驚,跟著發生許多思想。又試想,埋葬的那幅畫倘不寫題目,我們只看見許多人在埋葬屍體,雖然可哀,卻很平凡,此畫亦不精采。但一加上題目“他們埋的是種子”,底下再續一句“不是死屍”。看的人閉目一想,其哀情就變為憤怒,憤怒又立刻沉著起來,變成一種努力。
凡是全靠題字而醒目的漫畫,都是用點睛法的。但須注意,不是用文字來代替圖畫,是用文字來點明畫意。故題目的文字,務求簡潔而有力。倘是嚕哩嚕囌的一篇説明,那就失卻“點睛”二字的本意。古人畫人物,眼睛只畫眶子,等到人物全體完成,最後才拿起筆來點睛。有的畫家,畫好了人物,數年不點睛。有的畫家,畫龍始終不點睛,説點睛便欲飛去。足見點睛的鄭重。漫畫的點睛,也要鄭重,務求簡潔而有力,大忌嚕囌的注解。
再舉一二實例:第廿二圖與第廿三圖,都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故意不寫題目,先請讀者看畫。第廿二圖,一個賣香蕉橘子的小販,坐在一株枯而小的樹下守候生意。兩個小學生背著書包走來,其中一個伸手指點那小販,另一個看著,似乎都在笑。如果真無題目,這幅畫太平凡乏味。至多,令人想起這兩個小學生想買香蕉橘子吃。但一寫題目,這畫就忽然意義豐富起來。題目是什麼?是《去年的先生》。去年小學裏當先生的,今年已改做小販,挑著擔子賣水果。因為那時候,小學教師待遇太薄,竟有年俸大洋二十元膳食自理的小學教師。於是小學裏的先生都不能生活,紛紛改業。有攀援的人,改入商界,交易所,銀行,公司。無可攀援的,只得做小販,挑著擔子賣水果。做小販雖然苦,比做小學教師好得多。我當時曾目擊一個事實,所以作這幅畫。
第廿三圖,也沒有寫題目,但描著一個人在那裏喂一頭豬。這也是極平凡的現象。倘真無題目,這只能説是速寫,不能稱為漫畫。但有題目,它就立刻變成一幅漫畫。題目是《間接的自喂》。這幅畫載在佛教會刊行的《護生畫集》中。但意義並不專為護生。卻象徵著世間許多事情。世間有許多行為,看似利人,實為利己,可稱為“間接的自利”。這樣看來,這幅畫不但用點睛法,又屬於後述的象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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