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精神分析治療,我為什麼選擇這條道路,已經不是不可知了。
我選擇這份差事不是偶然的,後來到越南去幫助有困難的孩子也不是偶然的。
我之所以到瓦洛裏救濟院去工作,是因為在那兒我可以獲得一種不太孤獨的感覺。我下意識地要把自己與這些殘疾兒童的痛苦混在一起,這樣就會覺得自己還算幸運。我把自己的境遇放在對等的環境中去便知足了。
不是這些殘疾兒童依附於我,而是我主動去貼近這些殘疾兒童。
由共産黨人(同樣也應該是畢加索的同志)執政的瓦洛裏市政府為巴勃利托謀了份工作:海濱日光療養中心的圖書管理員。這個療養中心專門接收交通肇事傷殘者、截肢修復、偏癱和全癱患者。
巴勃利托看起來很滿意,他喜歡書。
然而,許諾的位置還沒有空下來。這期間,人事部主任給他安排了一份雜工活兒:倒便盆、刷池子、掃地,替換病人弄臟的床單……
巴勃利托接受了。很久以來,他除了接受沒有任何辦法。
對此他特別不適應。
母親把我從到腳打量了一遍。
“你應該穿得漂亮一點,”她對我説。“既然你這長成這副模樣,就得化粧。你的頭髮,你看你的頭髮了嗎?還有你的裙子。瞧你的打扮,整個一個混日子。”
她一副不屑的樣子,又加了一句:
“當然你不能穿得像我一樣。你的胸脯不好看。腿也不行。確實,老天對你不公平。”
我太累了,沒答話。
回到房間時,巴勃利托已經睡著了。蘭波選集放在他的胸口上,書裏夾著書籤。我打開選集,翻到書籤夾的那一頁,看到他用鉛筆匆匆勾畫的那幾行詩:
香水沒能讓他鼻孔張開,
他一手放在胸前,在陽光下沉睡,
身體右側兩個紅色的窟窿洞開。
巴勃利托在睡夢中漾出了微笑。
日復一日,平淡無奇。鬧鐘聲,不加糖的清茶,淋浴,然後趕路上班。
媽媽已沒了朋友,出行只好求助於幾個熟人,於是我買了一輛甲殼蟲轎車。
“省錢—結實—永無故障”,放在我們家的信箱裏的廣告是這麼宣傳的。經過千百次的交涉,大眾車代理商終於同意五年分期付款賣給我這輛車。
“也就是您,我們才賣的。”
畢加索的名號又起了作用,我分期付款,每月要付的錢相當於工資的四分之一。
見我買了車,母親高興得什麼似的。
“瑪裏娜,從救濟院回來時想著取回我放在雜貨舖裏的食品袋!”
“瑪裏娜 ,你有車了,到藥房跑一趟,別忘記在醫療報銷單上蓋章。”
“瑪裏娜,別忘了把我送到化驗中心。”
我成了她的使喚丫頭,她的司機,她的傭人。我幹了一天活,累得都爬不起來了,她才不在乎呢。我生來就是為她服務的。
父親來看我只是為了談談畢加索。
“傑奎琳在生命聖母院的房子裏安上了電梯。這樣他上下樓就方便了。他還是不想見我。你怎麼想的,瑪裏娜 ?”
而我做些什麼他從來不關心。頂多只有這麼幾句話:
“我希望你爺爺一切都好。一有他的消息你就打電話告訴我。”
巴勃利托越來越沉默寡言,我是他唯一能説上幾句話的人。
“你還記得奧莉嘉奶奶跟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下午嗎?”
“當然記得,巴勃利托。”
“還有她用母語給我們講的那些神話故事?”
“她愛我們,巴勃利托。”
“我喜歡跟她在一起。”
1973年4月8日。如同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在瓦洛裏救濟院值班。除了幾個孩子在病房裏吼叫之外,整個院裏還算安靜。接我班的護士剛到,我的工作結束了,可以離開工作崗位了。
在救濟院門口我見到了巴勃利托。他是騎著助力車趕來的,衝到我跟前之後,啞著嗓子急匆匆地説:
“爺爺……爺爺。他去世了!”
爺爺去世了?我不敢相信。
“不會吧,巴勃利托?你怎麼知道的?”
“廣播。今天上午11點40去世的。死於心臟病。”
他喘口氣,接著憤憤地説道:
“肺水腫引發心臟病發作。是……是他們説的。”
我一下子懵了。沒見上最後一面,爺爺就去世了。在生命聖母院,身邊只有傑奎琳,死在護衛森嚴的城堡中。
他孤獨地離開了人世。
電視上,蜂擁而來的記者、安裝著鐵絲網的大門、警車。主持人的聲音:
“畢加索的秘書證實,昨天,大師還挎著傑奎琳胳臂在自傢俬人花園裏散步。後者痛不欲生,不願意接受我們的採訪。家庭私人醫生正在密切關注著她的健康狀況。”
我們應該通知父親。巴勃利托往巴黎打電話,一個聲音回答説父親去藍色海岸了。
藍色海岸。但具體在哪兒?
巴勃利托給父親經常下榻的賓館打電話。打到第四次,前臺回答説他剛出發去了生命聖母院。
“想辦法晚間跟他聯繫上。”
晚上,一無所獲。第二天父親給巴勃利托回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