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從學校回來,心中惴惴不安地打開家門的日子。等待我們的媽媽今天是副什麼模樣?病了,躺在床上還是像個機器人一樣歇斯底里地跳起來,病態般地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説些瘋話,這種樣子令我們越來越擔心:
“我敢説,畢加索一定喜歡我坦胸露肩的樣子”,“我是那種讓畢加索著迷的女人”,“畢加索不願見我是因為你爸爸”……
然後又話裏話外地説:“都是因為你們。”
是的,因為我們,爸爸才去要錢。因為我們,媽媽才發瘋。因為我們,他們才離婚。因為我們,爺爺才不要我們,才要把我們從他的生活中剔除得一乾二淨。
他的作品中沒留下我們的絲毫痕跡。沒有一張草圖, 沒有一張畫。
我們曾在加州莊園的墻上、畫冊中、藝術類書籍中秘密而又絕望地尋找過,希望在某只動物的特徵中,在一支萬花筒中,或在表現酒神節的靜物畫中認出我們的模樣,然而卻一無獲。我們在這裡曾發現有些草圖或繪畫中有瑪雅的形象,瑪雅是他與泰蕾茲·瓦爾特生的女兒,也有關於克勞德和帕洛馬的草圖和肖像,那是他與弗朗索瓦絲· 吉洛生的孩子,畫中還有漁夫、裁縫以及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人,還有狗、貓、鳥、龍蝦、吉它、咖啡壺、高腳盤子、水壺、大蔥……就是找不見我們這些直系後代的影子。
如果爺爺關注一下我們心中的絕望,本來可以找到很好的繪畫題材。 《巴勃利托和瑪裏娜被趕出加州莊園》,《滿眼淚水的巴勃利托》,《抱在一起的瑪裏娜和巴勃利托》,你想想,這些題材該多有意思。
我們經常到加州莊園和沃韋納格城堡去看他,陪他一起觀看了那麼多場鬥牛表演,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把我們從畫板上抹掉!難道我們是透明人,別人看不到?難道我們是私生子?
當人們被釘上十字架,要想講清楚那真是難上加難,不過我想,我們大概是畢加索完美形象的污點。我們倆是一位沒出息的父親和一位名聲不佳的母親的結晶,我們的存在打擾了畢加索小小的自我和極度膨脹的個人主義。我們妨礙了他天才的發揮,為他的繪畫極樂世界添了亂。
既然知道我們心中的悽愴,為什麼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勇氣承認:“沒有一張畫是畫你們的,那是因為爺爺想懲罰我們(而不是你們),懲罰我們的原因是由於我們分手時的爭吵鬧劇讓他想起了自己和各种女人相處的失敗經歷,這令他很不愉快。”
今天我要説的就是這種懲罰把我與爺爺的距離拉大了,今天我還要理直氣壯地宣佈,畢加索給與我們唯一、也是最大的貢獻是生了我父親,這也是最寶貴的。
即使他在世我也敢這麼説。
耶誕節,我們還是孩童時,耶誕節就意味著奧莉嘉奶奶。當時我還很小,但是我知道,這一天,如同每個星期天一樣,她會坐公共汽車從戛納來我們家,跟我們一起共進午餐,天黑以前趕回去。一到耶誕節,她一定會帶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小樹用報紙包得好好的,省得針葉脫落。她在我們面前打開聖誕樹,從包裏魔術般地拿出小綵球和彩飾別到樹上,把聖誕樹放到我們房間的角落裏。然後分發禮物,每人都有:一盒士兵和玩具汽車,送給巴勃利托,我的禮物是長毛絨玩具,或者真正的布娃娃,那種可以觸摸、拍打之後不用去洗手的布娃娃。
奧莉嘉奶奶永遠是我理想的奶奶,她能擺平一切難題,制服母親身上的魔鬼,為父親樹立高大形象,帶來祥和氣氛。我們喜歡她身上的香水味、好聽的説話聲、優雅的動作、充滿愛撫的眼睛和對別人的尊重。
後來,我們去醫院去看她,她在那裏度過了最後的日子,我們從來沒聽見她説過爺爺不好。她只是説他曾是自己的丈夫,是一個大藝術家,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像他一樣的大藝術家。當巴勃利托對他説自己聽夠了人家叫他是“畢加索的小孫子”,並且拿爺爺的小個子開玩笑時,她説道:
“現在你是大畫家的小孫子,但很快,你就會成為小畫家的大兒子。耐心一點嘛。”
奶奶很留心地聽著母親的訴苦,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建議表示贊同,可是一旦母親激動起來,她就會用冷靜的聲調平息她的火氣。奶奶安慰她,對她的難處深表同情,對她的蠢舉則取寬容態度。
“鼓起勇氣,米耶娜。事情都會解決的。”
她知道如何回答生活中所有的“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