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世上的一切已經漠然。起床,沐浴,屋子裏走幾步,與人擦肩而過卻視而不見。無爭、無欲、無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巴勃利托不在了。
其他都與我無關。
米耶娜,我在心中已不把她視為母親,總是沒完沒了地嘮叨自己的不幸。
“你哥哥,唉,你那可憐的哥哥。”
她動不動就哭泣,抱怨,唉聲嘆氣。
“我要寫一本書,把一切都記下來。畢加索和我……畢加索和你父親……畢加索和你哥哥。一切的一切,我要把一切都寫出來。”
她的畢加索綜合症又犯了。她都處叨叨,抓住過路的就説個沒完。不管是雜貨舖老闆、麵包房老闆、藥店老闆,還是來買東西的顧客,不管願意不願意都成了她的聽眾。
“唉,你們要是經歷過我那些災難!”
她抱怨自己的窮困,抱怨不得不做出的無私奉獻,抱怨自己不得不忍受的折磨和恥辱,而畢加索,卑鄙的畢加索卻死在億萬財富之中。
“為了一口麵包都得求他。”
每個人對她的境遇都深表同情。淪落到這種地步,確實值得同情。
這種到處訴苦的作法讓我感到噁心。我這個人是有淚寧願咽到肚子裏,保持沉默,不事聲張。我的沉默被人誤認為是冷漠、沒心沒肺,理應受到母親的嚴厲斥責:
“天理何在?死的應該是你。”
死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巴勃利托。我是個女孩,屬於母親不喜歡的那種人。
為了讓她愛我,我儘量滿足她的所有要求。打掃房間,做飯,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身體虛弱,精神不濟,得了厭食症。她才不管這些呢,有我沒我都一樣。
我回到救濟院去上班,又與那些孤獨症患者和精神分裂症兒童呆在一起了。可是現在,我已無法忍受他們的喊叫、發瘋和可憐相了。巴勃利托給了我太多的刺激,一直回不過神來。
我應該離開這裡,在我和母親之間,在日常生活和現實之間拉開距離。我要為自己尋找一條出路,自己給自己一條出路,忘掉眼前的一切,找個獨處之地,回憶一下我的哥哥。
我放棄了工作,奔倫敦而去。我在一家學生公寓找了個棲身之所,房租非常便宜。LTC學校公寓接收從歐洲各國來的女學生,有德國人、義大利人、西班牙人,當然也有英國人。為了排遣煩惱,晚上我和同學一起去看足球比賽,跑遍全城,為了生存什麼活兒都幹:當保姆、賣唱片、販衣服。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給媽媽打電話。儘管她對我不好,但我需要聽到她的聲音。可是她一接電話不是挂斷,就是説沒時間和我説話:
“你電話來的不是時候。”
真的,我真是生不逢時。
我決定對生活的某一部分略過不談。
如同講童話故事一樣,以“從前”為開場白,以“他們子孫滿堂”為結尾。
這個“從前”始於我十五歲那年。我的王子(故事中肯定有個白馬王子)是醫生。他身材魁梧,藍眼睛。以我幼稚的目光來看,這位王子完美無缺。醫生可以醫治痛苦,而我有那麼多痛苦。我想他是一位可以託付終身的男子,非常天真地把他理想化,仿佛已看到我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了,那是一個醫生的肩膀。我把男人和職業合拼在一起了。
他……
這裡要留下一段空白。只有我和這個男人生下的孩子加埃爾和弗洛爾才能讓我填滿這段空白。這段空白是個絕好的題材,可以寫成一部書,但我永遠不會去寫。不過,假如加埃爾和弗洛爾有一天願意的話,我可以解開他們心中的疑團。為了生存,我已學會了沉默,但對他們,我會隨時準備講出事實,全部事實。
點點滴滴,絕不隱瞞。
孩子們心中清楚我是多麼愛他們,儘管付出這種愛要經受很多磨難,還要擔驚受怕。
加埃爾,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有能力得到別人的愛。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那就是自重,絕對不要弄虛作假。未來與烏托邦不可同日而語。畢加索的名字遠不是一頂桂冠。要珍惜加埃爾這個名字。人們對我説過,加埃爾在愛爾蘭語中是“勇敢”的意思。
要名副其實。
弗洛爾,你總是讓我驚喜不已。不管是馴馬,還是生活中你都能越過障礙永往直前。成功、輝煌,但總是簡簡單單。
我喜歡這種簡單,併為之驕傲。
弗洛爾,如果有一天,你願意與我一起翻閱這段空白,可以聽我慢慢道來,雖説在你這個年齡上,我所受的罪全部講給你聽也是件勉為其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