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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解畫中題詩意

發佈時間:2023-05-12 09:19:17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陳博涵 | 責任編輯:鄭偉
行書詩扇面 唐寅
玉堂蘭石圖 孫克弘
馬耆煙雨圖 盛穎

在詩畫藝術頻繁交融的時代,二者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我國較早的一部題畫詩總集形成于南宋時期,即孫紹遠編輯的《聲畫集》,這部書顯示了宋代文人對詩畫關係的一種特殊理解。受蘇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觀念的影響,宋人又提出了畫是“無聲詩”,詩是“有聲畫”的主張。《聲畫集》的命名正是汲取北宋詩畫審美的經驗而來。

詩畫一律

建構古雅別致藝術格調

可以説,詩畫同構或詩畫一律是宋代文人審美最為突出的表徵,它既打破了傳統繪畫藝術古板、匠氣的弊病,又通過姊妹藝術的融通建構了一種古雅別致的藝術格調。元代趙孟頫倡導“古意”説,強調高尚人品,以期改革流於墨戲的近世士夫畫,從而將宋人的審美趣味推向一個高峰,受其影響,産生了中國繪畫史上難以逾越的“元四家”。

詩畫藝術的同構與互動,為後世帶來了一種新的文本形態,即彰顯文人雅趣的詩畫卷。簡單地説,詩畫卷是由多人針對同一幅繪畫作品進行題咏而形成的詩卷。它一般形成于某個帶有意味的話題,由話題的發起者邀請畫家作畫,並請不同文人進行題識,所用文體以詩歌居多,因此稱為詩畫卷。但也有人使用序、記、跋、識等其他文體,從而形成集詩文書畫為一體的雅致之作。這種文本以卷軸形式存放,易於收藏和展示,典雅富有新意,且對所咏之物具有相當的開放性。詩人題跋不受時空和題材的限制,可以對畫面進行描述,亦可以由話題展開想像,在文本傳播過程中甚至可以因時因地進行情感抒發。一部詩畫卷的流傳可以綿延幾十年,橫跨若干代文人的情感歷程,是了解文人生存方式、人生心態的重要文本。在後世著錄的書畫文獻中,儘管原本詩畫卷已經流失,但編者抄錄的詩文題跋卻得以保存,如明代朱存理的《鐵網珊瑚》《珊瑚木難》,清代卞永譽的《式古堂書畫匯考》等書,便保存了《聽雨樓》《秀野軒》《破窗風雨》等諸多詩畫卷。

題詩序跋

不拘一格保存一代文獻

這裡以金末元初的詩畫卷《燕子圖》為例,來了解一下這種文本的形成、傳播及其情感呈現。《燕子圖》相關題詩序跋見載于金人元好問編輯的《中州集》。在這部詩歌總集中,我們發現,金代詩人龐鑄的《田器之燕子圖》一詩前後,收錄了田器之的序,楊雲翼、張檝、李純甫、王良臣、李獻能等多人的題詩,還可以知道趙秉文、田思敬、刁白、趙永元、王晦、許節、張雲卿等人都有題詩,但並未全部錄入。元好問在收集金代史料過程中,于陜西宋文通家裏發現並獲得了該卷的真跡,隨後抄錄其中的題詩序跋,保存一代文獻。《燕子圖》詩畫卷文本的形成,在田器之的序言中交代得很清楚。田器之原名田琢,是《燕子圖》這一話題的發起者,他聲稱在從軍塞外時,曾遇到一對燕子,因惺惺相惜而備受感動並賦詩相贈,且抄以小字,用蠟丸封裹繫於燕足,以示感激。詩有雲:“幾年塞外歷崎危,誰謂烏衣亦此飛。朝向蘆陂知有為,暮投茅舍重相依。君憐我處頻迎語,我憶君時不掩扉。明日西風悲鼓角,君應先去我何歸?”這首詩通過作者與自然生靈的默契神會,將寄身塞外的離愁與燕子感通帶來的慰藉表達得淋漓盡致。有意味的是,八年之後,田琢在出任潞州觀察判官時,再次與雙燕重逢,並以燕子足上所繫蠟丸相認。田琢感慨之至,遂請好友龐鑄作畫,這便産生了《燕子圖》。由此形成的話題在龐鑄的題畫詩中也呈現出來。龐鑄的題詩內容充分借鑒了田琢序言所交代的故事梗概,集中關注田琢與雙燕的相遇相知相依,並對燕子通於人性的感恩給予讚美。在詩中,我們了解到雙燕于春末眷顧了田琢從軍塞外的屋舍,使田琢産生“天涯流落俱為客”的觸動,此為相遇。當地人多次要捕殺燕子為食,田琢極力保護。臨秋之際,燕子落在田琢屋捨得座位旁邊,喃喃之語似告別,此為相知。多年後,雙燕又找到田琢的居所,飛入檐戶,落于硯屏,此為相依。龐鑄進而感慨道:天地間的禽鳥尚且知道感恩圖報,而人世間卻充滿見利忘義、爾虞我詐之徒,觀畫人應該憂慮古道不復,自慚形穢。可以説,龐鑄的題詩確立了《燕子圖》相關話題的兩個方向:一是人與自然生靈的和諧相處;二是燕子感恩所帶來的教化意義。

楊雲翼、張檝的題詩延續了第一個話題方向,他們在詩中均引用了《列子》的典故,是説一個喜歡海鷗的人,每日與之相處,久而久之,大批海鷗跟隨而至。後來他的父親讓他抓一隻來玩賞。第二天,海鷗盤旋于空中,不再下來了。這説明,人無機巧之心才能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在這裡,海鷗與人相處的故事,被用來影射田琢與燕子的情投意合和相知相依,楊雲翼詩云:“寄語齊諧休誌怪,沙鷗相款解忘機。”張檝詩云:“小詩繫足初無意,巧語迎人獨有情。陰德自招黃雀報,機心能致白鷗盟。”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説,詩人與白鷗為盟,也寫出了《燕子圖》所蘊含的超然物外的人生心態。

王良臣、李獻能的題詩反映的是第二個話題方向,他們對燕子知恩圖報的忠義之舉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展現出儒家士大夫應有的精神品格。王良臣詩云:“相別相尋積歲年,人心不及鳥心堅。填償恩義三生債,分付平安七字篇。”李獻能詩云:“塞上風光已十霜,仁心覆護獨難忘。當時相送詩仍在,此日重來話更長。”在儒家話語體系中,天地萬物是一個相互聯繫的生命整體,具有仁愛之心的人能夠體察萬物,渾然與萬物同體。鳥獸與人一樣都有知覺,當動物遭受危險時,人便會産生憐恤之心,並將它們視為自己的一部分加以保護。田琢對燕子的顧惜與憐憫以及燕子對田琢的感恩和相依,都是這種仁愛之心的體現。王良臣、李獻能二人的題畫詩看到了這一點,所謂“仁心覆護獨難忘”“人心不及鳥心堅”是對仁愛之心的一種獨特詮釋。

跨越時空

文人題詩彰顯濃厚歷史感

從田琢邀請龐鑄作畫題詩的1204年開始,到元好問于1246年將真跡復還給田琢之子並題詩三首,《燕子圖》詩畫卷的傳播經歷了金代中後期乃至金亡的歷史變遷,共42年光陰。不同時空的文人在題寫《燕子圖》時會産生不同的感慨,往往會與時代境遇關聯起來。趙秉文與元好問的題詩基本上脫離了龐鑄題詩引申的兩個話題方向,在探討文人的生存處境中增添了濃厚的歷史感。

趙秉文題詩與蒙金交戰的歷史背景有關,寫出了戰亂中士人憂國憂民的無奈與感傷,其詩云:“而今塞北看雙翼,多少中原失意人。”“交親消息兩何如,滿眼兵戈不得書。為問南來新燕子,銜泥曾復到吾廬。”《燕子圖》在此呈現的話題與時代之變息息相關,更與身處亂世的士人心態密不可分。

與趙秉文不同的是,元好問題詩的背景是在金元鼎革之際。他的興亡之感要比趙秉文更加深沉厚重。金亡後五年,元好問得到了這部《燕子圖》詩畫卷的真跡,再七年,他將此傳本還給田琢之子,並題詩其上。在經歷了金元易代之後,元好問觀畫題詩的情感顯然具有了濃厚的遺民情結。他在詩中説:“渠家王謝堂前慣,暗認曹劉可是難。”這裡借用了劉禹錫《烏衣巷》的典故,以抒發世事滄桑、歷史興亡的感慨。時代變了,這對常年棲息舊巢的燕子,恐怕很難再找到故人的舊居了。元好問進而感嘆説:“世間妾婦爭相妬,禽鳥區區卻賞音。”在時代巨變面前,唯有燕子還在依戀故人。這種故舊之念分明是一種遺民情結,對元好問如此,對經歷易代之變的亡金士人更是如此。

《燕子圖》詩畫卷再次回到田琢後人之手,已是由金入元,在經歷輾轉流傳之後,這部詩畫卷承載了太多的歷史記憶,既有承平時期的超然和感恩,又有戰亂時期的憂國與憂民,更有易代之際的滄桑與興亡。這是其他文本形式很難具備的特徵,詩畫卷是借著同一主題展開的話題討論,因時空相異,語境交錯,題跋的情感向度便愈顯得豐富多彩。又因為它是詩文書畫的合璧之作,也因此成為彰顯文人雅趣的文本形態。

(作者:陳博涵,係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光明日報》(2023年05月12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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