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畫像
這兩年,宋朝題材的影視劇扎堆上播,“大宋文學天團”、仁宗與曹后的政治智慧,一度為大家津津樂道。但如果把目光聚焦在宋朝的對外關係上,會發現,這個王朝的確有些“內強外弱”,打仗屢戰屢敗。宋朝“重文輕武”成為學界共識。那麼,“重文輕武”的“政策”是如何出爐的?它的弊端,趙氏王朝看不出來嗎?又為何沒有做出改變?
本期“史説”邀請到四川師範大學教授、《兩宋王朝史》和《宋代皇親與政治》的作者張邦煒,為我們聊聊這個話題。
宋太祖文武並重
記者:張教授,“重文輕武”是宋朝建國後的國策嗎?
張邦煒:五代重武輕文,是個“粗人以戰鬥取富貴”的時代。當時這類話語頗多:“安定國家在長槍大劍,安用毛錐”;“朝廷大事,莫共措大商量。”武人得意忘形,文士地位總體較低。
與此相反,宋朝重文輕武,“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形成了所謂“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的格局。
宋朝“重文輕武”可謂老生常談。前輩史家大多力主此説。蔣復璁、趙鐵寒則將重文輕武稱為趙宋王朝的國策。但其中疑問甚多,諸如“這一政策由何人提議,有無經過討論,何時開始推行”等等。進入新世紀後,爭論有增大的趨勢。
據我所知,宋朝皇帝從未公開宣稱“重文輕武”。史籍上是有“上(指宋太宗)欲興文教,抑武事”這樣的表述,但這句話並不是宋太宗説的,也非宰執大臣説的,而是出自宋代史家的觀感。
南宋初,武將勢力膨脹,進士出身的起居郎胡寅對此很是不滿。他于建炎三年(1129)九月上書宋高宗:“右文左武者,有國不易之道。”史稱,“疏入,(宰相)呂頤浩惡其切直,罷之。”“罷之”的理由是所謂“切直”,則表明“右文左武”即使是朝廷的國策也不應廣而告之。
文武並用,至遲從西漢初年開始,便成為一種傳統的治國方針。與此相抵觸的重文輕武,顯然是拿不上桌面的。就權謀方略來説,公開宣稱重文輕武,有害無益,不利於文臣、武將“協和相與”。一言以蔽之,重文輕武不是趙宋王朝的明規矩,而是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記者:有一種説法,這個“潛規則”從宋太祖時期就開始推行了。
張邦煒:這個問題,有很多學者研究。有學者是斷言從宋太祖起便開始重文輕武了。但我認為這並不符合史實。
宋太祖重文,當屬不刊之論。從言論上説,宋太祖號召“武臣盡讀書”,許諾“宰相須用讀書人”,表示“事業付之書生”,立誓“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從制度上説,他改革科舉,廢止公薦,推行復試、殿試,又提高進士授官品級,還任用文臣出任地方行政長官。諸如此類,都是明證。
但是,宋太祖輕武了嗎?宋太祖對武將的確有戒心。他對節度使再三大談其“為君難”,甚至説:“此處無人,爾輩要作官家者,可殺我而為之。”官家,即皇帝。顯而易見,他最大心病在於武將策動兵變,以至黃袍加身。會不會發生又一次“陳橋兵變”?宋朝會不會成為第六個短命王朝?太祖的確為此而焦慮得徹夜難眠。五代後期,策動兵變篡奪皇位的主要不是藩鎮,而是禁軍。所以,宋太祖受禪後,發生了“杯酒釋兵權”和“後苑罷節鎮”的故事,將禁軍和藩鎮的權力都變相收了回來。
以上都是宋太祖防範武將抑制武將的一些做法。但同時,也要看到,北宋初年,南面有吳越小國未曾投降,北面還有北漢等割據勢力,出於現實需要,宋太祖也不可能過於抑制武將,他還需要武將替趙宋王朝南征北戰。所以,在史籍中我們看到,宋太祖非常信任禦邊將領,經濟上給予邊將財賦支配權、商業貿易權、免征商稅權,軍事上給予邊將不經請示自行處置權。
五代時期的統治者都是武將起家,宋太祖本人也是行伍出身。開寶八年二月,王嗣宗與陳識在殿試時爭狀元,太祖居然叫他們在金殿上用比武的方式決一勝負。結果,王嗣宗因比武得勝,從而奪得狀元。這件事既表現了太祖的武人習氣,也反映了當時的尚武風氣。
再者,以現實狀況而論,即便宋太祖想重文輕武,也沒有那個條件,因為當時士大夫群體尚待培育。宋初宰相范質、王溥雖是五代進士,但不僅係前朝舊人,而且水準有限。宋太祖“嘆宰相寡聞”,指的正是他們。翰林學士竇儀、陶糓學問優博,皆有才名。宋太祖有意拔擢竇儀,而竇儀並無拜相之心。陶糓上進心切,百般巴結,但宋太祖厭惡“其為人傾險狠媚”,常説:“陶糓一雙鬼眼”。宋太祖只能長期任用趙普為相。宋初學校未興,科舉未艾,趙宋王朝自身培育的人才尚在成長之中。南宋人葉夢得認為,這正是當時未能重文輕武的原因所在。
所以,宋太祖並沒有“重文輕武”,而是文武並重。也正因是文武並重,才結束了五代重武輕文的舊格局,走出了五代亂世。
宋太宗憂心內患
記者:這項“潛規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推行的?
張邦煒:“重文輕武”格局的真正確立是在宋太宗時期。
宋太宗登基後,先是統一了南方,又消滅了北漢。但燕雲地區還在契丹手裏。宋太宗兩次北伐,想攻取燕雲。但兩次都以失敗告終。
尤其是第一次北伐,太宗股中兩箭,乘驢車逃走,才倖免于難。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發生了軍士擁立趙德昭做皇帝未遂的事件。這加大了宋太宗對武人的戒心。
北伐失敗後,作為五代以來第一位非武將出身的皇帝,宋太宗厭惡談論用兵事,他對近臣講了一段名言:“國家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姦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帝王用心,常須謹此。”他把內患看得比外憂更可怕。在對外關係上,也以被動防禦為主,終成積弱的局面。
宋太祖時期,前線作戰的將帥有極大的自主權,能徵善戰的有十四將,但到了宋太宗時期,這十四名將帥全被撤換。相應的,這些將帥的自主權也被太宗收回。從此,將帥由皇帝直接支配,嚴加控制,甚至發生戰爭時,也要由太宗向將帥預授陣圖,將帥必須照此行軍布陣,幾乎喪失了戰爭的指揮權。宋太宗對軍事並不在行,他的部署很少有不失敗的。但如果將帥敢於不按陣圖行事,往往獲勝。如太平興國四年的宋遼滿城之戰就是實例。宋軍起初按照陣圖分佈,八萬人馬分為八陣,首尾互不相顧,處於挨打態勢。眼看是個必敗之局,趙延進重新將軍隊分為兩陣,兩軍對壘,遼軍死者不可勝計,宋軍在對遼作戰中取得了一次難得的勝利。
宋朝掌握軍政的樞密使(相當於軍委)大多使用文臣,雖然偶有武將出任,也難免遭到猜疑。宋太宗初期,宿將曹彬曾任此職,但幾年後就被免掉了。太宗還把一批文臣調到軍隊中任職,真正的武將往往要受文臣節制。另外,太宗還派宦官去軍隊監軍甚至帶兵。這都是抑制武人的舉措。
從宋太宗以後,以文人任武職漸漸成為常態。
宋高宗第二次收回兵權
記者:“重文輕武”是不是宋朝對外作戰屢戰屢敗的直接原因?
張邦煒:宋太宗壓抑武將,對趙家王朝有利,篡奪皇位為目的的兵變不可能得逞。對社會也有好處,使分裂、動蕩成為過去,內部統一、安定。可是,過分壓抑武將又成為宋朝積弱不武的關鍵原因之一。
武將對於他們的無權地位極其不滿,宿將曹翰憤然寫下《退將詩》,在太宗面前大發牢騷:“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為家貧賣寶刀。”
在重文輕武的氣氛下,社會上有句流傳很廣的諺語:“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當兵在社會上被看做下賤職業,臉上手上刺著字的士兵備受歧視,士氣難免低落。將帥無威嚴,士兵又驕惰。如岐溝關之戰,士兵“萬口傳叫,囂聲沸動”,與烏合之眾無異。
宋真宗恪守重文輕武這一先父遺制,在位期間,文臣的地位繼續提高,武將的地位越發下降。真宗為了獎賞武將曹利用,先賜進士出身,再除仆射,這種獎賞本身就是重科舉的表現。曹利用雖已官至樞密副使,但進士出身的樞密使寇準不把他放在眼裏,公開藐視:“君一武夫耳,豈能解此國家大體耶!”
在這種政治空氣下,重文輕武的觀念深入人心。陳堯咨是個狀元,已官至知州,僅僅因為他平時喜歡練習武藝,便被母親狠狠毒打。後來,真宗需要一個既擅長弓矢又儀錶出眾的官員去陪同遼朝使臣射箭,只有陳堯咨符合條件。真宗托近臣給他捎話,如果他願意,將封他為節度使。陳堯咨請示母親。話剛説出口,又遭到一頓毒打,母親罵他有損於書香門第聲譽。可見,節度使雖是武職高官,但仍受鄙視。
記者:武將的地位在宋朝一直如此嗎?
張邦煒:武將地位其實在南宋初年也有提高。那是因為金軍大兵壓境、局勢相當危急,宋高宗認識到了重文輕武的弊端,不得不暫時放鬆對武將的防範,授予他們較大的權力。一是武將出任宣撫使。北宋一代,武將任宣撫使者僅狄青一人。南宋初年,劉光世、韓世忠、張俊、吳玠、岳飛、吳璘等六人相繼出任這一地位高、權力大的職務。二是武將擔任安撫使。安撫使在北宋時大多任用文臣,而南宋初年則兼用文臣、武將。如在建炎四年任命的建康、江州、浙西、鄂州四路安撫使中,浙西劉光世、鄂州李允文為武將,佔一半。三是武將有權便宜行事,遇到緊急情況,先採取措施,後上奏朝廷。
武將權勢的膨脹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軍隊的戰鬥力,在宋金戰爭中多次取得大勝。但是武將又倚恃軍事實力,“漸成跋扈”,“輕視朝廷”。從而激化了武將與文臣、與皇權間的矛盾。建炎四年八月,金軍圍攻楚州,危在旦夕。朝廷派張俊出兵,張俊不聽,宋高宗親自命令劉光世增援,劉光世拒不前往,結果楚州失陷。這深深刺激了宋高宗,他終於步太祖後塵,將兵權都收了回去。
在與金戰爭中,岳飛大破拐子馬和鐵浮屠等故事,我們都耳熟能詳。但岳飛是主戰派,政見與高宗、秦檜相左,他有三件事讓高宗懷疑他不忠,一是母親病故,沒有得到批准便離開軍隊去辦理喪事並守孝;二是在皇太子的設立問題上多有置喙;三是交結宗室。這都讓高宗起了猜忌之心。岳飛最終被迫害致死。説到底這是重文輕武的惡果。
宋高宗收兵權後,武將的地位儘管仍然高於北宋,但南宋政權最終恢復了重文輕武的格局。可是南宋對金作戰的軍事實力也受到影響,難怪有人指責高宗:“自壞汝萬里長城!”此後,直到元兵南下滅宋,這種格局一直未變。可以説,南宋之亡,“重文輕武”是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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