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傷痕：家暴受害者的心理創傷與重建之路

自2015年《反家庭暴力法》實施以來，社會對家暴的關注與認知逐步深化，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家暴並非只是“家務事”，而是一種涉及權利與控制的結構性暴力，需要公共干預與社會支援。儘管共識正在形成，但許多誤解與疑問依然存在：為什麼受害者往往難以離開施暴者？家暴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心理創傷？受害者又該如何走向康復？這些困惑，仍縈繞在公眾討論之中，也凸顯出家暴議題的複雜性與長期性。

困局之謎：為何受害者難以掙脫家暴牢籠？

當我們談論家庭暴力時，一個最常見的誤區是將受害者的“不離開”誤解為軟弱或“愛得太深”。這種看法不僅片面，更可能造成二次傷害。心理學家曾做過一個實驗，把一隻狗放在緊閉的籠中進行反覆電擊，最終即使籠門打開，它也不再嘗試逃跑。這是著名的“習得性無助”實驗，在家暴情境中，受害者經歷的正是類似的過程。當反抗、求助、試圖溝通等所有努力，都在施暴者的暴力壓制、威脅或無視下宣告失敗時，受害者的大腦會逐漸“學習”到一個殘酷的結論：“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現狀或逃離痛苦。”這種深刻的絕望感會侵蝕人的行動力，使其陷入麻木狀態，甚至放棄向外尋求幫助的念頭。這不是懦弱，而是在長期、反覆的負面反饋下形成消極性適應心理的後果。

家暴關係往往並非持續的高壓，而是呈現一種“暴力迴圈”模式：緊張積累→暴力爆發→“甜蜜間歇期”→相對平靜→緊張再次積累……其中“甜蜜間歇期”是陷阱的關鍵。當受害者處於恐懼和痛苦的低谷時，施暴者突然的“善意”或“愛意”（比如道歉、懺悔、示好等），會異常強烈地刺激大腦的獎賞回路，釋放多巴胺，使大腦在極端痛苦和短暫強烈的“獎賞”之間不斷搖擺，逐漸形成一種複雜、強烈且類似成癮的“創傷紐帶”。這種情況下，受害者可能對施暴者産生非理性的忠誠、依賴，甚至為其行為辯護。這不是健康的愛，而是創傷情境下大腦産生認知偏差的結果。

施暴者還常通過系統性孤立去剝奪受害者的支援網路。在社交上，他們會離間受害者與親友、同事的關係，污名化其朋友家人，限制其外出社交，甚至監控通訊；在經濟上，他們會剝奪受害者的工作機會或收入控制權，使其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支付生活、租房、法律等費用。同時，他們還會在精神上持續貶低受害者的能力，讓受害者懷疑自己獨立生存的可能性。當一個人失去了親友的支援、經濟的自主和求助的渠道時，現實層面的無助感會被無限放大，與心理上的習得性無助相互強化，就更難以逃離家暴的漩渦。

無聲之痛：家暴中還有哪些隱性傷害？

家庭暴力的影響遠超身體層面的痛苦，心理創傷同樣深遠而持久。在家暴環境下，受害者在認知、情緒與行為方面均會受到顯著影響。認知層面，約60%的受害者傾向於將暴力行為歸咎於自身，內心滋生出“我不好”“我不對”“我不值得被愛”等消極信念，這對其自我價值感的損害極大。這種錯誤歸因致使受害者向外求助的意願嚴重受阻，長此以往，自尊水準大幅降低，部分受害者甚至出現自傷、自殺等極端行為。

情緒層面，暴力事件所導致的重大創傷，極易誘發受害者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狀。約86.7%脫離暴力環境的受害者，仍會遭受諸如閃回、噩夢、過度警覺等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狀的困擾。同時，抑鬱和焦慮也極為普遍：高達88%的受害者長期受抑鬱情緒折磨，其中74%達到臨床抑鬱診斷標準；91%的受害者伴有持續性焦慮及失眠問題。而自尊嚴重受損的受害者，往往會將這些症狀歸因為自身問題，進一步加劇自我批評，陷入惡性迴圈。

行為層面，家暴的負面影響集中體現在受害者的人際關係上。受害者可能會對親密關係形成矛盾心理，既渴望愛與關懷，又對肢體接觸充滿恐懼。這種情感創傷嚴重破壞了他們建立信任與安全感的能力，不僅損害了對身邊支援系統的信任，還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未來關係的健康發展。還有少部分受害者會對施暴者的極端暴力行為進行報復，但更多的是長期壓抑和回避。

家暴的負面影響往往還會波及子女。目睹暴力行為的兒童，常將父母衝突歸責于自身，産生例如“如果我不哭，暴力行為就不會發生”的想法。這會嚴重扭曲他們的自我價值感，影響未來的心理健康發展。研究表明，目睹家暴的男孩成年後暴力犯罪率是非目睹者的1.7倍，女孩抑鬱、自殘風險顯著上升。

此外，家庭暴力的危害還可能會進行代際傳遞。家暴的受害者或目睹者，可能會將自身經歷內化為對關係的認知模式，當他們成為父母后，極有可能將所經歷的創傷傳遞給下一代，進而形成暴力的代際傳遞。

破繭之路：如何走出家暴的心理陰影？

對於受害者或暴力行為的目睹者，療愈必須遵循安全第一的原則。在暴力行為發生後，需要第一時間保護並脫離受威脅的環境。受害者及其親屬可以聯繫反家暴組織，或根據《反家庭暴力法》的有關規定為受害者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臨時庇護所等法律援助。在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專業心理干預對恢復心理健康至關重要。

在暴力行為發生後的初期，此時是緊急干預期。這一階段的核心目標是恢復安全感。在此階段，幫助受害者學習和嘗試正念呼吸訓練和接地練習等方式被證實可緩解急性焦慮、恐懼和解離症狀。

在確認安全、初步獲得穩定感的基礎上，受害者會進入創傷療愈階段。許多心理治療的流派都可以在這個階段發揮作用。眼動脫敏與再加工療法可改寫創傷記憶的負面認知，緩解創傷後應激障礙與抑鬱症狀；敘事暴露療法通過將零散創傷整合為完整生命故事，幫助受害者奪回敘事權和自我認同；團體治療通過支援小組的傾聽與共情，減輕羞恥感，幫助受害者重建社會連接；家庭系統治療則有助於修復親子關係，增強家庭溝通，阻斷暴力的代際傳遞。

當受害者覺得自己從創傷的體驗中修復過來，也許可以對家暴的經歷進行進一步的整合和昇華，進入意義重建期。此時，可以通過志願服務、藝術創作或公益活動，將痛苦轉化為助人力量。

家暴的傷痛不應被忽視，反家暴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全社會共同努力。《反家庭暴力法》實施十年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遠非終點。當我們真正看見受害者所處的困境、完善支援網路、提升創傷干預能力，才能真正托起每一個深陷黑暗中的人。祝願每一個受過傷的人都能走向復蘇，重獲光明燦爛的自由。

（徐敏/中央財經大學 蔡旻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中國網心理中國特約《心理與健康》雜誌供稿 心理中國網址：http://psy.ch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