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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有病心來醫——從托爾斯泰經歷三次精神危機説起

發佈時間:2025-04-24 09:43:25 | 來源:中國網心理中國 | 作者:方殊音

提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在世界文學的珠穆朗瑪峰上,可謂神一般的存在。但鮮有人知曉,托翁一生經歷了三次精神危機,由此導致了三次思想轉變,進而催生出三部不朽傑作,最終矗立起他精神發展史上的三座路標。

托爾斯泰是個孤兒,母親和父親分別於他兩歲和九歲時去世。那時的他年方正少,並未感受到多大精神刺激。1860年,他的哥哥尼古拉因病去世,讓他情感上首次受到巨大震撼。由此,他開始了兩個人生轉向:轉向道德訴求,轉向家庭生活。1862年他迎娶了索菲婭,並開始了長篇小説《戰爭與和平》的寫作。

1869年秋,已完成這部鴻篇巨制並贏得世界性聲譽的托爾斯泰,卻在旅行途中,于阿爾扎馬斯城的一家旅店裏,突然強烈感到死神的迫近,即所謂“阿爾扎馬斯恐懼”。後來,他借助《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説的創作,逐漸克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孰料,在小説《安娜·卡列尼娜》給他帶來更大榮譽,使他幾乎攀上世界文學峰頂之際,卻因信仰、道德和社會公正等問題,再次遭遇精神危機。從1879年開始,歷時3年,他又寫就融神學、文學和哲學于一體的思想巨著《懺悔錄》,被譽為“俄國文學史中最偉大的雄辯傑作”。

坊間常有人問:寫作既是寂寞勞頓的苦差,為何古今中外有那麼多文人墨客樂此不疲趨之若鶩?諾獎得主馬爾克斯曾坦言:活著,為了講述。他認為:生活,並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應當記住的日子,即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的確,人是靈長類動物,也是語言動物,思考和述説的本能與渴望,如此強烈而不可遏止——活著不僅“不能不説”,而且時常“不得不説”。正如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家”之一的作家林清玄所説:寫作乃源於內心的“不得不然”,如同花兒開放、鳥兒歌唱、河流出山般自然。

文學即人學,是探究和描述人性的學問和藝術。從作家的視角看,所謂“不得不説”,當然既包括正向宣揚——宣揚崇高、正義、美德、幸福、快樂等,以揭示人性之善美,也包括反向宣泄——宣泄自身或主人公的焦慮、憂傷、痛苦、質疑、不滿等,以呈現人性之醜陋。猶同羅馬尼亞旅法虛無主義作家、從20來歲始隱居近60年的齊奧朗所説,“寫作便是釋放自己的懊悔和積怨,傾吐自己的秘密”,可謂道出了寫作動因的部分秘密。

齊奧朗斷言,“作家是一個精神失常的生物,通過言語治療自己”。宣泄型或稱揭露型作家的心頭,必定有這樣那樣的鬱結塊壘,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于他們而言,寫作往往是在自我宣泄尋得靈魂撫慰的同時,也在通過鞭撻假惡醜來弘揚真善美。托爾斯泰三次精神危機催生出三部不朽傑作,便是最有力的佐證。更何況,國內外文學界有個普遍共識:每位作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帶有自身的影子,有的甚至可以直接視為其本人的心靈自傳。

放眼中國歷史,屈原、孫子、司馬遷、陶淵明、李白、韓愈、蘇軾、李清照、李煜等,無一不是在仕途受挫、官場或情場失意後,才寫出震古爍今的傑作。足見得:文學創作的確具有安頓生命、撫慰靈魂的神奇功效,不僅能自我排解靈魂深處的重壓,還能夠為受淩侮的人重新找回尊嚴。

“心有病,心來治”,既非戲言,更非雷語。資料顯示,自1994年始,華盛頓地區便活躍著一個作家工作團,定期為醫院、收容所以及流落街頭的心靈受傷者做治療。確切地説,就是用文學給人治病,簡稱“文學療法”。他們啟發和鼓勵患者投身文學創作,藉以宣泄內心、表達自我,減輕靈魂的壓力。由此不難推斷:未來即便AI智慧寫作水準再高、速度再快,也無法完全消解人類熱衷於思考和講述的本能與渴望,更別説替代文學創作所固有的治愈功能。

誠然,由於種種原因,多數人無緣成為真正意義的寫作者,卻可以成為虔誠的閱讀者。和創作一樣,閱讀同樣具有神奇的治愈功效。最有力的證據是:20世紀後期,世界心理學泰斗、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埃文·波斯特,在臨床心理治療中創造了一種新療法,名曰“故事療愈”,首次將心理師與小説家類比,主張用別人的故事特別是經典文學中的故事(後來發展為鼓勵患者講述自己的故事),喚醒患者對自己人生經歷的覺察,從而洞悉自己的心理奧秘,打破心理定式的糾纏,煥發出充滿創意的生命力,為當代心理學發展和心理治療構建了新框架。當下,這一療法已成為全球上千萬心理諮詢師的入職必修課。

由此,我聯想到多年閱讀生活中發現的一個有趣現象。在各行各業改行成為專業作家或兼職作家中,成功率最高的職業,除編輯記者外(因為同為文字工作者,由非虛構類寫作向虛構類寫作跨界幅度很小),大致有兩種:一是前面提到的落魄官員;二是治病救人的醫生。這在國內外一流作家隊伍中,可謂屢見不鮮。

從國內看,魯迅、郭沫若、陳衡哲是從醫出身,余華是牙醫出身,畢淑敏是內科主治醫師、心理諮詢師,從醫20多年後成為專業作家;武漢的池莉是流行病防治醫生,阿丁是麻醉科醫生,馮唐是協和醫院婦産科醫生;台灣著名流行樂歌手、詞曲作者、音樂製作人、作家羅大佑,則畢業于中國醫藥大學醫學系。

從國外看,古羅馬的維吉爾、奧地利的弗洛伊德、維克多·弗蘭克爾、俄國的契訶夫、美國的劉易斯、霍姆斯、英國的毛姆、托馬斯·布朗、法國的拉伯雷、日本的渡邊淳一等,均為醫生出身;法國的福樓拜,雖然自己並非醫生,但出生於行醫世家,從小便在醫院里長大,因此寫的小説大都和醫生有關。著有《最好的告別》《醫生的修煉》《醫生的精進》等多本暢銷書的阿圖·葛文德,曾是兩任白宮總統健康政策和美國醫改政策顧問;西班牙的巴羅哈、英國的吉米·哈利則是鄉村獸醫出身。後者從醫50年退休後,居然一鼓作氣寫了5本從醫經歷的書(《萬物生光輝》《萬物有靈且美》《萬物偉大又渺小》《萬物聰慧又奇妙》《萬物剎那又永恒》),經英國媒體連載後,很快成為世界級暢銷書。

緣何出現這種局面?倘深加探究,似乎不難發現個中奧妙:一個優秀的作家(尤以宣泄型小説家為主),必先得是一名優秀的心理分析師。並且他們通常須得經歷過磨難,感受過痛苦,見識過骯髒,進而通曉人性、了悟生命。自古所謂痛苦出詩人——歌德時代曾將各類文學創作者統稱為詩人,醫者的職業特點,使他們能夠近距離地感受諸如生老病死之類的人間痛苦、各種天災人禍給生命造成的身心創傷,經過理性思考又深諳隱藏其後的種種醜陋和骯髒(前面提到的落魄官員尤其擅長於此),進而更深切地體悟到“心若有病心來醫”的至理,方能寫出直抵人心經久流傳的精品佳作,最終達成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治愈功效。這像極了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論述教育實質時所言: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許多人因失眠、身體不適等症狀就醫,但西醫檢查並未發現明顯異常,這背後可能隱藏著精神心理疾病的隱患。這些隱形患者往往因缺乏明確的診斷,而得不到及時有效地治療,因而進一步加劇了精神心理疾病的蔓延。

喧嘩躁動世界裏的人們,究竟靠什麼排解靈魂深處的糾葛、填補心靈世界的真空,改善自我生存處境?現實生活中,面對內心種種痛苦和不適,人們總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去逃避它、掩蓋它、對抗它、消解它,比如有人選擇通過愛親人、愛他人、愛社會來消解它,有人選擇燒香禮佛、隱居靜修甚至迷信亂力怪神來消解它,有人選擇通過應酬旅遊跳廣場舞打太極拳來消解它,還有人選擇通過抽煙喝酒養寵物來消解它等等。其實,高品質的文學閱讀,無疑是重要選項之一。

波蘭諾獎詩人辛波斯卡説得好:“讀書是人類迄今發明的最光榮的消遣方式。”假如你每天從心靈廣袤的空間裏騰出一角留給讀書,並堅持到習慣成自然,你將驚異地發現,這種狀態下的你,不僅心態寧靜平和,而且能夠淡定從容地善待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進而慶倖此生多虧有書讀。而倘若你有志於文學創作,則更加需要高品質的閱讀。詩人哲學家尼采有句名言:“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借用此話闡釋讀書與寫作的關係:誰欲有驚人之作,必長久書房深坐;誰欲點燃靈感,必長久苦苦思索。

誠然,人生失意十八九,心若有病心來醫。然則,猶同保健品不能代替藥物治療、藥物治療不能代替心理治療一樣,文學療法作為心理療法之一,也並非萬能,它尤其不能代替人對於生命至上的堅定信念——這恐怕才是心療之終極療法。

我們相信文學的力量,更篤定信仰的偉力。唯其有了生命至上的堅定信仰,方能尊重生命的價值,堅守生存的底線。

(心若有病心來醫——第30個世界讀書日感懷 作者簡介:方殊音,資深媒體人,央媒高級編輯,文化學者。在主耕新聞寫作的同時,在小説散文、雜文隨筆、詩歌歌詞創作等領域也多有涉獵,併發表相關作品百餘篇。法治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