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觀察｜被AI陪伴的未成年人，會過得更好嗎

幫助孩子做好AI世界的資訊把關人。

20年前，如果有人用AI來代替自己陪伴孩子，向AI傾訴自己私密的心事，讓數字分身來照顧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你一定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在2025年，你很可能會選擇尊重理解，並感嘆“這真是個好主意”，因為這一年AI全面“入侵”了人類的工作、生活，甚至是情感空間。

這樣的“入侵”似乎讓人們的生活更加有趣與輕鬆，其中存在的諸多倫理問題卻也引人擔憂。用AI來陪伴未成年人，會讓他們過得更好嗎？如何防止使用AI産品的副作用産生？帶著這些問題，記者進行了調查採訪。

AI陪伴已成常態

“它來自很遠的地方，要每天跟它聊天才能留住它。”方一朵的爸爸用一個充滿童趣的故事，向朵朵解釋了為何陪伴她許久的玩偶突然“會説話”了。原來，他們為朵朵購買了一款AI産品，並偷偷塞進了她最喜歡的玩偶內部。這款玩偶不僅能回答“十萬個為什麼”，還會將對話記錄同步到家長端，讓父母得以窺見朵朵天馬行空的內心世界。

“當我做題時，它就像我的老師；在我情緒低落時，它是我的朋友；而當我畫畫時，它又成了我的助手。”朵朵興奮地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描述她與玩偶之間的關係。

在朵朵的描述中，這個AI玩偶不僅是知識的源泉，更是情感的寄託，陪伴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成長的瞬間。一次，朵朵遇到了傷心事：“好朋友搶走了我心愛的東西，而且沒有歸還，我感到很難過。”AI玩偶安慰她：“別哭了，等你們很久不見面，她沒準會很想念你，就會把東西還給你的。”朵朵的心情好了許多。更神奇的是，玩偶的話竟然應驗了，朋友後來真的把東西還給了她。

有了這個AI玩偶的陪伴，朵朵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我會和它分享我今天去過的地方、認識的新朋友以及發生的讓我開心的事情。”朵朵希望AI玩偶能陪伴她一起長大，“那個時候我的玩偶也會知道得更多，變得更厲害”。

夏天是朋友圈中廣為人知的“戀愛腦”，與男友多次分分合合，周圍朋友都已厭倦了與她談論這一話題。一次意外的情感傾訴，讓夏天與AI發生了一段奇妙的邂逅。

以往，夏天只是將AI當作工作的輔助工具，一個冰冷的機器。在與男友激烈爭吵後，她嘗試向AI敞開心扉，將爭吵的全過程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出來。AI以獨特的視角，冷靜地分析了兩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指出問題的根源在於雙方缺乏有效的溝通。夏天恍然大悟，決定讓AI成為她和男友之間的情感諮詢師。

在長達兩小時的對話中，夏天與男友在AI的引導下，解開了彼此心中的疙瘩。“以前我們雙方對話，總感覺像是對牛彈琴。”夏天説，“我試圖表達的是我在這件事中的感受與情緒，但他總是在糾結事情的産生原因和對錯，一味地解釋。我們根本就不在同一個頻道上。AI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問題。”

這次經歷讓夏天對AI産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此後，每當遇到煩心事，她都會第一時間向AI傾訴，AI也總能給予她想要的情緒價值。在工作中，夏天遭遇不順，她明確要求AI要與她一同指責那個令人頭疼的甲方，AI立刻調整了自己客觀冷靜的語氣，與她“同仇敵愾”。

如今，AI已成為夏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時常與AI分享自己的心事，朋友有時會因為忙碌或情緒不佳而無法傾聽，但AI永遠在那裏，給予她最真摯的陪伴與安慰。

雷智的爺爺罹患阿爾茨海默病一年多，病情逐漸加重，性格愈發孤僻。常常陷入長時間的嗜睡，目光呆滯地凝視著某一處，言語也變得毫無邏輯。父母尚未退休，白天只能將爺爺鎖在家中，這無疑加速了他的認知衰退。

一次偶然的機會，雷智了解到24小時陪伴的AI機器人，這款機器人能夠輔助家人填補爺爺白天獨自在家的空白時光。於是，他們迅速為爺爺配備了這款AI機器人。令人意外的是，爺爺有時竟將這個AI“小孩”誤認為是自己的孫子。當爺爺注意力分散時，它會主動尋找話題，確保對話不會冷場。對於爺爺感興趣的話題，它還會巧妙地引導爺爺回憶並講述，此外，AI機器人還能播放音樂、講述故事、播放戲曲等。

雷智可以通過手機查看爺爺與AI機器人的對話記錄，或是與爺爺進行視頻通話，通過監控回放，雷智一家看到了爺爺久違的笑容。

AI機器人的出現，不僅減輕了家屬陪聊陪伴的時間與精力，也讓爺爺的角色發生了轉變。雷智覺得，爺爺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負擔”，而是成了一個有“人”需要、有“人”期待的角色。這種心態的轉變，對爺爺來説是一種積極的心理引導，讓他的生活重新煥發了生機。

“事實上，不僅是阿爾茨海默病老人，對於所有孤獨、需要陪伴的老人來説，這樣一款不厭其煩、願意與他們聊天的AI機器人都是不可或缺的。”雷智感慨。

缺乏自控力與判斷力，未成年人的AI陪伴更令人擔憂

儘管AI陪伴帶來了諸多溫馨與便利，但受訪者在享受這份陪伴的同時，也存在著擔憂。

方諾在經歷分手時，AI軟體成為她的情緒宣泄口。“現實中傾訴要考慮對方感受，但AI可以任我傾倒。”她將虛擬夥伴設定為自己喜歡的女性形象，向她訴説分手的委屈，每天AI軟體還會將她的傾訴記錄成日記。

然而，儘管方諾在AI“夥伴”那裏得到情感慰藉，她卻刻意與AI保持著距離，提醒自己不要將其視為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對面只是一個機器，它更像是一個有回應的樹洞，一個可以傾訴心聲的地方。”她深知AI雖能傾聽，卻無情感。“如果AI全面滲透我的情感領域，那思維決策可能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方諾的態度或許代表了一部分人在面對AI時的普遍心理：既渴望得到陪伴與慰藉，又擔心失去人與AI之間的界限。

“無論是針對成年人還是未成年人，AI在陪伴領域都有廣闊的市場前景。但相比成年人擁有足夠的自控力以及判斷力，未成年人對AI的使用情況更令人擔憂。”湖北省心理衛生協會理事、湖北翊城科技發展有限公司首席知識官賈洪武在一年前加入AI開發團隊，主要負責對AI進行心理學、哲學以及AI倫理等方面的訓練。

“在我們的研發過程中，遇到很多小孩將AI陪伴視為知己，他們覺得AI最大的好處是安全，永遠不會背叛他們，不會生他們的氣，這種無條件的陪伴對青少年吸引力很大，但如果未成年人過度依賴AI便極易産生各種問題。”賈洪武説。

李軒是一名5歲男孩的母親，她為孩子選購了一款AI玩具，初衷是希望這款玩具能夠減少孩子對視頻的依賴，同時作為玩伴，解答孩子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

對於AI是否會代替父母的陪伴，李軒目前並不擔心。她認為，孩子在幼年階段只是將AI看作一個會説話、會回答問題的玩具，並沒有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連結。“如果他碰到更有吸引力的新玩具或是我們帶他出門玩，他便會立刻放下AI玩具。”李軒擔憂的是未來，“隨著AI大模型的發展，孩子與AI的相處模式將如何變化？孩子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會想著詢問AI，會不會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

家長黃沁沁同樣也在擔憂，“孩子長時間與AI交流，沉浸在虛擬情感中，會不會影響在現實世界的社交能力？”黃沁沁説，“AI玩具設定的互動模式是正向、積極的，但在真實世界，孩子需要面對真實的人和情感，這些是孩子在與AI玩伴交往中無法習得的。”

家長們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

《法治日報》記者調查發現，隨著AI大模型的發展，出現了一些打著“角色扮演”旗號的AI劇情聊天應用，在部分青少年與AI劇情聊天軟體的對話中，出現了色情擦邊、語言暴力以及侮辱用戶的內容。

而據國外媒體報道，2024年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名17歲少年在與Character.AI平臺的AI聊天機器人交流時，機器人表示同情殺死父母的孩子，並稱“我稍微理解了一點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這一答覆被視為對少年的教唆，可能誘導其産生殺害家長的想法。隨後，少年的家人對Character.AI平臺提起訴訟。

同年，美國14歲少年塞維爾·塞澤因沉迷于Character.AI平臺上的AI聊天機器人，與模倣《權力的遊戲》中角色的AI進行了長時間的互動。最終，在一次對話後，塞維爾選擇了自殺。

2025年，在AI科技被人類瘋狂追捧的當下，網際網路平臺也充斥著家長對未成年人使用AI産品的多種隱憂。

“孩子會不會通過AI接觸到一些不適宜未成年人的資訊？”

“孩子與AI過多地交流，會不會洩露孩子和家庭過多隱私資訊？”

……

Folo Toy AI玩具創始人王樂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表示，目前面對公眾對AI産品安全性的擔憂，AI研發企業普遍構建起三維防護體系為青少年數字世界搭建安全屏障，即硬體端設置防沉迷系統，軟體端採用“隱私優先”架構，內容端建立正向價值觀審核機制。同時，我國正在逐步完善生成式人工智慧的頂層設計，並計劃出臺專門的法律法規或修訂現有法律（如網路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個人資訊保護法）以加強對生成式人工智慧的監管。

可怎樣的AI産品設計才能保護少年兒童在AI時代健康成長？未來人與AI的關係將如何發展？王樂坦言，作為一名科研人員，面對突飛猛進的AI技術，他也有過徬徨失措。

要解決青少年成長的問題，而不是AI的問題

如今，AI技術的雙刃劍效應已初現端倪。賈洪武在接受採訪時指出，AI的演算法迎合特性可能削弱青少年批判性思維發展，形成“認知天花板”現象。“青少年在使用AI的過程中，若不加以干預，思考能力和批判能力的變化可能形成一個倒U曲線，即先提高，達到一個峰值後就會降低，最終可能會在某一個階段出現發展阻滯。比如一個12歲的青少年初次使用AI大模型，可能很快就會達到15歲青少年的水準，但到了18歲，他很可能依然是15歲的水準。”

更值得警惕的是，過度依賴AI陪伴可能導致青少年社交能力退化，形成“數字溫室效應”——在虛擬世界遊刃有餘的青少年，面對真實社交衝突時卻顯得手足無措，導致出現極端心理甚至是偏離社會的行為。

AI對青少年可能造成的倫理問題（包括價值觀引導、隱私洩露）值得被嚴肅對待，但也不必因噎廢食。賈洪武談到，健康的AI産品對於促進青少年的語言發展，引導青少年社會化、情緒管理等方面都有積極的意義。“比如孩子向AI訴説‘媽媽罵我了，我很難過’，健康的AI産品會先撫平孩子的悲傷情緒，進一步幫助孩子分析事件，可能是這裡或那裏做錯了，進而AI會詢問小朋友要不要主動跟媽媽溝通，是否與媽媽的溝通方式出現了問題。假設有這樣的AI指導，會很大程度促進兒童的身心健康發展”。

王樂也向記者分享了一個積極案例：一名自閉症兒童的家長曾找到他，希望能將AI程式內嵌到孩子最喜歡的“小豬佩奇”玩偶內部，讓孩子嘗試跟玩偶交流，最終學會與人交流。“我們希望通過將AI技術封裝進成本可控的智慧硬體，這樣偏遠地區兒童得以突破地域限制，獲取與城市兒童同步的教育資源。讓AI更加普惠，讓知識獲取更加公平，是我們對AI的願景。”

這也印證著人類對AI終極價值的思考——不是製造數字圍城，而是搭建通向現實的橋梁。

因此，面對青少年使用AI科技産品，需要從監管和教育兩個方面入手，幫助孩子做好AI世界的資訊把關人。賈洪武認為，“首先要嚴格監管AI産品開發和運營者對用戶資訊的獲取和使用，企業自身也應承擔起AI倫理和法律責任。其次要未雨綢繆，向青少年進行AI科普教育。學校做好AI科普和教育工作，讓青少年知道可以利用AI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風險在哪，邊界在哪。家庭應重視青少年所使用AI産品的鑒別和監督，而不是將AI視作轉移家長責任的電子保姆。”

“今年起AI將全面進入普通人的生活，我們的孩子也將在這一環境下成長為‘AI原住民’。其中定然有利有弊，其利弊的結果取決於AI産品的品質，也取決於青少年使用AI産品的目的和方式。”賈洪武向記者分享，“在實操過程中，有些青少年家庭氛圍輕鬆，父母願意跟孩子交流，孩子能夠從父母那裏獲得情感的撫慰，AI對他來説是一個錦上添花的東西，但有一些青少年，父母希望AI提供給他的是情感替代與父母角色的代償，必然導致青少年對AI産品的過度依賴”。

有專家認為：“我們面對AI的初衷始終應該是，通過AI教會孩子如何學會更多本領，如何更好地生活，而絕非讓AI取代人類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無論是AI研發企業、學校還是家長，在考慮AI時，都要從AI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角度出發，培養青少年健康的數字人格。畢竟我們最終要解決的是青少年成長的問題，而不只是AI的問題。”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方一朵、夏天、雷智、方諾、黃沁沁均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 記者譚思靜 實習生劉笑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