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這些人深夜打通心理求助熱線 涉家庭關係衝突等5類問題
發佈時間:2025-02-19 11:14:05 | 來源:中國網心理中國 | 作者:張鈴“您好,我是12356心理援助熱線的接線員。”每一次接聽熱線電話,邵嘯都會用這樣的開場白:“我有什麼能幫您的?”
邵嘯是北京安定醫院的心理治療師,一個多月前,他有了第二個身份:北京市心理援助熱線接線員。通過一根電話線,他傾聽著每一個來電者的心事,也給予他們專業的支援和幫助。
從2025年1月1日起,北京市開通12356心理援助熱線,第一批心理援助熱線專業接聽人員共327名,他們是來自北京安定醫院和16個區級精神專科醫療機構的精神科醫師、心理治療師和心理諮詢師。其中,北京安定醫院有近50人參與,他們也承接了全部的夜班接線工作。
開通第一週,北京市就接聽了871通有效熱線。迄今,僅在北京安定醫院,就已接通1424次來電,平均每天約37次,平均高峰時段為晚8點到次日淩晨1點。
來電者既有父母,也有孩子,既有白領、大學生,也有農民,還有戍邊人員和海外華人。他們講述著那些關於休學、失業、失戀的煩惱,那些關於自我、人際、社會的困惑。
在電話中,接線員們聽著失業的年輕人傾訴著自己的焦慮和茫然;在城市闖蕩過又返鄉生活的年輕人在試著重新適應農村環境,重新習慣和父母一起生活;中年人講述著對父母的期待,覺得逐漸老去的父母不理解自己、不聽自己的話;説著不同方言的農民,講起他們的不平,像那些和拆遷款分配、贍養老人分工有關的爭執;身在海外做出海業務的弄潮兒撥通這條熱線,只為聽到能撫平煩憂的鄉音。
在這些心理援助熱線裏,藏著中國人的情緒切面。
深夜電話亭
每到夜裏,是12356接線員最忙碌的時候。一般每位接線員每晚要接聽10—20通來電,淩晨2點之前來電尤其多。邵嘯第一次接聽熱線就是個夜班,需要從晚上6點接聽至第二天早晨8點。14小時裏,他接聽了14個電話。
那天深夜,邵嘯接到一位中年男性的電話,自述被子女教育問題困擾數月。他有兩個孩子,但不知如何給孩子們一樣多的愛、資源和陪伴。他出現嚴重的失眠,總做噩夢,甚至呼吸困難。由於一些顧慮,他沒有就醫或尋求專業諮詢,看到熱線開通的消息,就試著打來了。
邵嘯明顯感覺到,對方的焦慮情緒、軀體化程度和身心反應已經非常強烈。他基於臨床經驗和直覺,從聽到問題起就在心裏做一些專業判斷和猜測,並通過提問去確認判斷。比如,考慮到對方是在父親的角色中對孩子的教育資源分配問題産生困惑,邵嘯會問對方:“作為一個孩子,您的父親是怎麼對您的?”
深夜也是很多年輕人被情感問題困擾的時刻。“老公出軌了,我該怎麼辦?”不少來電者剛經歷情感危機。邵嘯説,那些在深夜與伴侶爭吵甚至分手的人,很容易有失落甚至絕望情緒。家人、朋友可能都睡著了,給別人發微信不一定能被回復,熱線在這時接住了他們。
未進入婚姻的年輕人有另一個煩惱:被催婚。
“我們要接納年輕人的選擇,也要處理他們的困惑。”北京安定醫院臨床心理中心心理測查科主任孟繁強説,一部分年輕人其實是在用不婚主義遮蔽在親密關係方面的困難,內心對婚姻有擔憂和恐懼。有的人是因為失敗的經歷,或看到父母的失敗經歷,有的人是考慮到婚後的生活習慣問題和經濟負擔。這時,接線員會幫助他們梳理問題,找到靶點,權衡利弊。
獨生子女在電話中傾訴著幾乎獨屬於這一代人的煩惱——父母日漸老去,要不要搬回去和他們住?要不要為此換工作?要不要把父母接到身邊?和父母一起生活會不會有矛盾?
大學生也在電話中提及他們的困惑,人際關係、未來職業發展、績點和升學、考編和考公、不理想的專業、緊張的舍友關係……近期正值寒假,他們暫時無法接觸到學校的輔導員和心理諮詢中心,撥打12356的大學生比平時更多了。
孟繁強説,許多大學生有認知誤區,認為只要現實問題解決不了,心理狀態就好不了。其實,接線員可以以旁觀者視角,幫助他們找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資源和解決問題的方式。多數大學生在挂斷電話之前,情緒都能得到較大緩和。
3名來自北京安定醫院的接線員告訴經濟觀察報,在他們接聽的電話中最廣泛的問題有5類:家庭關係衝突、個人職業發展、子女教育問題、情感問題和疾病問題。
困在休學裏的孩子
在深夜來電裏,有不少是青少年打來的。北京安定醫院臨床心理中心醫師崔思鵬透露,在北京安定醫院負責接聽的案例中,有9.9%是未成年人,其中甚至包括小學生。有的青少年會趁父母睡著時,和接線員講自己的秘密。他們正處於青春期,不想被父母知道自己打了電話,不過接線員一般會鼓勵他們去和父母更好地溝通。
在青少年來電裏,不少人被休學問題困擾。
2021年5月發佈的“中國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數據顯示,中國兒童青少年整體精神障礙流行率為17.5%,重性抑鬱障礙佔2%,這些人中有不少面臨過休學問題。
邵嘯説,家長更關注怎麼讓孩子儘快複學,如何規律作息、控制手機使用時長,他們擔心孩子接觸“陰暗”的小説、動漫或朋友。和家長相反,孩子們向接線員提出最多的問題是,怎麼讓父母“別管我”。邵嘯説,青少年喜歡被關心、傾聽、理解和陪伴,不喜歡被約束和訓斥。
“你要接納孩子。”孟繁強也是一名接線員,在電話中遇到焦慮的家長時,他會告訴對方,如果強迫孩子在沒準備好的情況下複學,很容易複學失敗,這種陰影會讓下次複學變得更難。
孟繁強會和家長們一起復盤孩子的休學原因。厭學往往只是表面症狀,同樣是不願上學,有人因為人際關係,有人因為學業跟不上,有人因為在意他人評價,還有人是因為達不到父母期待。
近幾年,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和伴隨而來的休學問題日益突出。孟繁強提到,青少年在疫情期間經歷過長時間的網課,這對他們的心理健康不利。社會隔離對人的身心是負性的,因為尋求親密關係是人的本能。相對來説,成年人的社會連接更多,而青少年最主要的連接就是課堂,離開校園,讓他們失去情緒紓解渠道,和父母又容易有代溝,許多東西無法傾訴,這會讓青少年積攢情緒問題,社交能力下降。
在接線員們眼中,不少孩子厭學、休學和父母的心理狀態關係很大,一個焦慮的孩子,往往有一對更焦慮的父母。如果父母的焦慮症狀能好轉,孩子也會向好。“太多家長比孩子的病重多了。”孟繁強説,許多家長的邏輯是,孩子好我就好,但事實不是這樣。
在和青少年電話溝通時,接線員們也會有一些特別的方式。
邵嘯説,和成年人溝通時,他可能會用一些專業術語,但和孩子們聊天時,他儘量説易懂的話。比如,不説“就醫”,而説“看大夫”,不説“精神科藥物”,而説“考慮吃點藥”。
另外,孩子們常會提到一些接線員沒聽説過的內容,比如畫漫畫的App、網文平臺、動漫、遊戲和同人。這時,接線員會立即搜索相關資訊,讓孩子們知道對方既願意用他們能聽懂的話去交流,也願意去了解他們平時在做什麼,而不是僅僅以權威的姿態對話。
“做到和來電者在同一個認知水準、同一個語境裏溝通,是我們的必修課。”孟繁強説。
困在失業裏的年輕人
“我感覺壓力特別大,焦慮,睡不著,時常有想死的念頭。”對著電話那頭的陌生人,林蘭把許多無法和家人講的話説了出來。
林蘭是2024年畢業的考古學碩士,因為找不到工作,她沒有回家過年。2025年2月12日,抱著嘗試的心態,林蘭撥通了北京心理援助熱線。十幾秒後,電話通了。
聽完林蘭描述的心理狀態後,接線員建議她儘快去精神類專科醫院就診。
“我的情況有點特殊,我是從編制內辭職再去讀研的,沒想到時局轉變這麼快,畢業後完全找不到工作。”林蘭繼續講著自己的經歷,對方靜靜聽著,時不時給她一些回應。
讀研之前,林蘭曾在西南一所小學當語文老師,這份工作有編制、簡單而穩定,但她不習慣學校裏的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也不想過一輩子能望到頭的生活。她不喜歡逼學生刷題,做班主任時,班裏的小學生到週末需要寫近10張試卷,她於心不忍,但要想出成績就必須這樣做。
“那個地方太小了,我想走到更寬廣的地方去。”在對體制和教育的雙重懷疑中,林蘭決定跨專業考研,追逐中學時代就種下的考古夢想。
入學之初,林蘭滿懷期待,一頭埋進書堆。她寫了幾十篇讀書劄記,幫助老師整理書簡,把時間安排得滿滿噹噹,滿心以為,畢業後學歷和能力都提升了,下一份工作一定能更好。
從2023年夏天開始,現實給了林蘭沉重一擊。那時,網路上關於失業的討論已經很多了,那種頹喪的氣氛讓她第一次嗅到危險。進入研三後,她一邊寫論文、答辯,一邊投簡歷,但結果並不理想。
轉眼就到了2024年7月,林蘭正式開始了失業的生活。她情緒很差,在焦慮和失眠中想辦法自救,去五台山的寺廟裏住了一個月。狀態有所緩解後,她來到北京找工作,每天一睜眼就投簡歷,不管是否對口。400多份簡歷裏,給她回應的只有3個,月薪7000元。她最終沒能得到任何一份工作。
為了生計,她一邊繼續考編,一邊到西南某省的考古工地打零工,日薪100元。林蘭告訴經濟觀察報,這通心理援助熱線就是她在一個考古工地上撥打的,她問接線員:“我到底要不要繼續考編?”
接線員聽完,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答案,而是告訴她,不同的路有不同的人生體驗。最後,當林蘭提及自己狀態有所好轉,但偶爾仍會莫名其妙流淚時,接線員再次提醒她,如果失眠和焦慮的狀態長期持續,盡可能尋求專業的幫助,不要避諱求醫。
林蘭説,她打電話不是一定要接線員給出一個準確答案,只是需要有人陪她聊一聊,看能不能從交流中獲得新啟發。
在熱線中,像林蘭這樣因為就業或工作壓力來電的人很多。邵嘯告訴經濟觀察報,這些人的難題各不相同,有工作內容上的挑戰,也有與領導、同事間人際關係上的煩惱。有人晉陞不順利,有人正面臨公司裁員,失業者也佔了不小比例。
需要更多接線員
成為接線員一個多月了,這份工作和邵嘯報名時的想像有很多不同。比如,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來自外省市甚至海外的來電者。
2024年12月25日,國家衛生健康委發佈關於應用“12356”全國統一心理援助熱線電話號碼的通知。當天,和許多同事一樣,邵嘯決定加入這一熱線。排班時,醫院考慮到接線員本職工作的強度和形式,為每人平均每月安排了2—3次值班。
按照國家衛健委的規劃,全國各省要在2025年5月1日前確保心理援助熱線投入運營,但還有不少省份暫未開通熱線,一些有需求的人就會撥打外地熱線。孟繁強説,目前在北京安定醫院接聽的電話中,有50%以上來自京外,其中有不少來自偏遠地區。
經濟觀察報了解到,目前,北京市有11條熱線,其中白天有9條熱線,時間為8點—18點,夜間有2條熱線,時間為18點至次日8點。
一通熱線接進來時,邵嘯會先把注意力集中,快速調整坐姿,讓自己處於舒適的狀態,佩戴上耳機,確認網路連接,這些動作只需要幾秒鐘時間。隨後,他點擊接線,迅速瀏覽系統提示的來電者基本資訊,包括電話區號、過往來電情況等,這會讓他對來電者先有一個基本判斷。
多數來電者的通話時長在30—45分鐘之間。一般情況下,接線員會先用20分鐘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對方當前主要的問題和症狀,再用20分鐘分析問題和探討解決方案。
電話接通後,來電者通常會開始講當下的情況,或是主觀痛苦,或是當前症狀,或是近期發生的事件。每通熱線都會有系統工單,接線員需填寫來電者的性別、年齡、工作、主要問題、當下面臨的主要事件、干預和效果。邵嘯會邊聽邊用筆或電腦做記錄,也會邊聽邊做判斷,對對方的問題做一些專業的總結或澄清。
在合適的時機,邵嘯還會主動提問。比如,面對以孤獨和抑鬱情緒為主的來電者,他會優先問居住環境,周圍有沒有家人或室友,以確定他當下能得到的支援。如果對方以焦慮情緒為主,他會問對方面對的工作、經濟和家庭壓力,這些問題既表達了他對來電者生活的好奇心和理解,也能更有針對性地為下一步干預做準備。
不少來電者屬於有抑鬱、焦慮情緒,但又沒到必須用藥的地步。孟繁強説,許多人會困惑自己是心理問題還是精神疾病,不知道下一步應該自我調適還是去醫院。當人們有就醫羞恥或疑問時,接線員可以給他們基本的心理健康教育。
當遇到有自傷、自殺風險的來電者時,邵嘯會首先給他們一種“在場”的支援。邵嘯説,只要對方選擇打電話,就是有需求的,這個需求並不是讓接線員僅僅評估風險,而是得到勸慰、支援和安撫。
“有任何心理困惑,都可以打熱線尋求幫助。”孟繁強説,對於産生短期抑鬱、焦慮情緒的人來説,或許只需要有一個人能聽他們傾訴、幫著答疑解惑,就能解決問題。
不過,他要提醒大家的是,心理熱線有別於傳統的心理諮詢和線下診療,更多起到的是緩沖和解決小問題的作用,一次熱線電話很難系統地解決求助者的問題。同時,僅靠當前志願者的力量還無法滿足社會需求,他呼籲,未來全國能有更多專業志願者參與到心理援助熱線工作中來。(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蘭為化名 經濟觀察報記者張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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