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上海6月6日電 題:中醫與西醫之間真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嗎?
——專訪復旦大學中西醫結合研究院副院長李文偉
中新社記者 陳靜
對傳統中醫理論和實踐的認識不足,以及現代醫療體系和社會價值觀所造成的衝擊,使得中醫發展面臨嚴峻形勢。但中醫和西醫並非完全割裂。復旦大學中西醫結合研究院副院長、神經病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李文偉教授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從現代生命科學的視角重新闡述中醫的“陰陽五行”理論,對中醫與西醫關係表達獨到見解。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在歷史上,中西醫學之間是如何碰撞和交融的?
李文偉:近代從西方傳入中國的醫學被稱作“西醫”,中國固有的診療方法等被稱為“中醫”。中醫與西醫在體系上完全不同。近代意義上“西醫”的源頭可能來自明末的西方傳教士,鄧玉函翻譯的《泰西人身説概》就是西醫早期傳播的一部代表作。而西醫在中國的發展,也凝結了國人的智慧和貢獻。
事實上,中外醫學交流從未間斷。《神農本草經》所記錄藥材中有數種並非原生於中國。唐代《海藥本草》裏也收錄了大量來自域外的藥草。同樣,中國的藥材也傳到了西方國家。比如,“土茯苓”在16世紀初傳入歐洲,被稱為“中國根”,因治好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久治不愈的痛風,風行歐洲四個世紀,西方近代解剖學之父維薩裏在《中國根書簡》中記述了其對“中國根”的研究。
16世紀通常被認為是世界近代史的開端,也是西方醫學從傳統形態走向近代化的歷史分野。先有維薩裏的《人體的構造》一書建立了科學的解剖學學説,後有列文虎克發明的顯微鏡被引入醫學研究,但同時代的中醫仍保留固有的傳統形態,兩者之間的交融變得越來越困難。
一些學者探究比較中西醫學的不同,提出中西醫匯通的觀點。鴉片戰爭後,隨著西方醫學成體系傳入中國,近代中西醫匯通學派誕生。“乾嘉學派”集大成者俞樾及其弟子章太炎對中醫古説的訓詁考據傾注了大量心血。章太炎提倡“融會中西,更造新醫”,寫成的《菌説》《原人》《原變》等文章,充分體現了中西醫匯通的思想。他主導的中西醫匯通教育不以一方一法的個人經驗為傳授依據,而是注重培育學生中西醫匯通的思想和方法。深受其影響,陸淵雷、徐衡之和章次公均成為中西醫結合的大家。惲鐵樵在《群經見智錄》中提出的“臟腑虛化論”學説,更是對此後中醫學的發展影響巨大,併為現代中西醫結合的理論研究埋下伏筆。
中新社記者:中醫和西醫的認知鴻溝是怎樣産生的?
李文偉:我們可以把醫學研究分為巨觀、中觀和微觀三個維度:巨觀是人體外的自然生存環境,中觀指的是肉眼能夠觀察的人體結構和現象,微觀是肉眼難以觀察到的人體結構和現象。
中外早期醫學發展都是從中觀開始的。古希臘醫學是西方醫學的源頭,古希臘人認為世界是由火、水、氣和土四種元素構成的;人體是由四種體液構成的:血屬於火、痰屬於水、黃疸汁屬於氣、黑膽汁屬於土。這種理論構建模式與中醫學理論框架建構方法十分相近。
16世紀西方醫學發生近代化變革後,西醫逐步從中觀走向微觀。“細胞病理學之父”魏爾嘯在19世紀中期建立了細胞病理學説,至此,西醫完成了脫胎換骨式的改造,在解剖學和微觀研究兩架“馬車”的驅動下成為世界的主流醫學。
另一邊,隨《泰西人身説概》傳入中國的是維薩裏建立的解剖學,中國的學者據此校訂了古代法醫學著作《洗冤集錄》,但對中醫臟腑學説幾乎沒有影響;顯微鏡進入中國的時間並不太晚,但也未為中醫學者所採用。在醫學進入微觀研究的時代,中醫學選擇停留在門外,中西醫之間的認知鴻溝由此産生。
當時西醫質疑中醫的一個核心點是中醫的“臟腑學説”與近代解剖學不相符。在很長一個時期,中醫界無人應答,直到惲鐵樵先生在《群經見智錄》作出回答,明確提出中醫“臟腑”不是血肉的臟腑,而是以“四時”氣化為特徵的臟腑,成為以功能單位闡釋中醫五臟六腑實質的開端,但仍未能真正彌合中西醫之間的鴻溝。
中新社記者:對於中國傳統的陰陽五行理論,中醫和西醫各自是怎樣看待的?
李文偉:“陰陽五行”學説和“臟腑”學説是建構中醫理論體系的基石。人們往往對“陰陽五行”學説存在神秘感,對其科學性存在疑慮。但中國的“陰陽五行”學説既非玄學,亦非哲學思辨,而是具科學內核的總結。
“行”字的古意沒有元素或類似元素的含義;“五行”代指事物運動變化的規律和屬性。可中國學者在將“五行”學説翻譯成英語時,譯成“五種元素”(Five elements),造成認知上的偏差。
剝去附會在“陰陽五行”上的玄秘外衣,可以看到其科學內核:地球與太陽的關係直接影響自然界的物候變化。太陽照射地球,被太陽照亮的地方稱之為“陽”,太陽照不到的地方稱之為“陰”,這便有了“陰陽”。上古時期,一年被分為首尾相連的五等份——五季,形成木、火、土、金、水的輪轉規律,這便是“五行”。“陰陽五行”的節律性變化,實際是地球的自轉及圍繞太陽的公轉形成。中國自古就有天文物候的官方觀測活動,人們用圭和表度量一年中太陽照射點移動的變化,結合物候産生了“時令”概念,形成了“二十四節氣”,是精確測量的結果,具有科學性。沒有系統的天文物候觀測和測量,不可能産生類似“陰陽五行”這種刻畫自然界節律性的學説。
西方醫學可以借由相對具體的手段找到證據,比如:引入顯微鏡等物理和化學的方法。中醫學提出的命題顯然需要更複雜的研究手段,才能得到較為科學的解釋,有些命題可能還要等到科學技術進一步發展後,才能找到科學的答案,比如經絡存在的實證。
中新社記者:中醫和西醫有何互通和所長?
李文偉:中醫、中西醫結合藥物研究,往往從對中草藥傳統認知出發。比如:抗瘧藥物青蒿素的開發,研究的源起是中醫專著《肘後備急方》中的記載。西醫也從植物、動物中研發藥物,如:紅曲中的洛伐他汀、石蒜中的加蘭他敏等。
2017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頒給了揭示生物節律分子的三位科學家,讓中醫學界猛然醒悟。《內經》逾五分之一篇章在講述生命節律性問題,但近代以來,這部分多被人當成玄學。實際上,中醫學的“陰陽五行”學説描述了人體有規律變化的節律性,其終極依據就是地球的自轉和公轉對人體及人體生存環境的影響。
然而,對中藥而言,從中醫藥中開發出來的西藥難以再歸化到中藥中去,儘管中藥復方製劑研究具有中醫特色,但借鑒單體的研究策略往往使得中藥方劑的研究走入困境;而西方醫學研究不斷地將人體微觀化,建立了各種體系,但通過分割分析方式研究得出的結論,倒推回去審視人的整體時,也會顯得無力和蒼白。
中醫學基於巨觀的觀察結論,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彌補這一缺憾。
中新社記者:中醫藥學如何融入現代科學發展體系?
李文偉:中醫藥學是科學體系,其發展首先要有文化自信,並準確地揭示中醫理論的科學內核。基於天地巨觀系統形成的中醫理論和養生方法是具有優勢的,認真分析中醫理論衍生的命題,並在現代科學技術的平臺上加以闡釋,不僅有利於中醫學自身的發展,也有利於現代科學體系的進步。
生命不僅依賴分子間強相互作用帶來的生物學效應,也依賴弱相互作用形成的超分子聚合物和相分離帶來的生物學效應。很多學者發現,中草藥的粗提物具有藥理活性,而提取出來的單體化合物卻藥理活性減低,這可能與超分子聚合物被破壞有關。近期,國際學者的研究可能預示著,中藥超分子聚合物在進入人體細胞後,可能起到更關鍵的作用,目前還缺乏生物節律分子對相分離影響的研究。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會更全面和準確了解它們之間的聯繫。這些研究,將為中醫藥理論的現代化發展提供強大助力。(完)
受訪者簡介:
李文偉,復旦大學中西醫結合研究院副院長、神經病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中西醫結合急診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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