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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闋冰雪詩 韆鞦家國心:藏在文人心底的特別溫度

發佈時間:2022-02-22 16:04:33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劉緒義 | 責任編輯:蘇向東

  宋代李唐《雪夜讀書圖》(局部)

  明代藍瑛《畫雪圖》(局部)

  宋代佚名《雪蘆雙雁圖》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韓愈的《春雪》描繪的這幅清新雋永的早春雪景圖,傳達了數千年來中國人盼雪喜雪的悠遠情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冰雪不是寒冷的代名詞,而是藏在文人心底裏的一種特別的溫度,是鐫刻在詩詞中的民族精神的象徵。

見冰腸熱的憂民之情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自有詩歌開始,冰雪就成了中國人表達自己心靈情感的媒介。《詩經·小雅·採薇》中的這句名詩,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刻在歷史的記憶裏。出門時是春天,楊柳依依,回來時已經雨雪交加。在一年甚至可能是數年當中,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巨大的空白,給人無限的想像。

《詩經》中的冰雪詩有七首,除了《邶風》和《曹風》各有一詩外,主要集中在《小雅》。《小雅》最突出的特色是反映戰爭和勞役的詩,大多抒發詩人見雪傷懷之古道熱腸。《小雅·信南山》:“上天同雲,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優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詩人看到雪花紛紛,細雨溟濛,想起水分如此豐沛,滋潤大地沾溉四方,祈禱讓莊稼蓬勃生長。這是瑞雪兆豐年的最早吟咏。《小雅·出車》:“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我去之時,黍麥青青。今日凱旋,大雪滿途。國家多難,閒居哪有工夫。難道我不想家?恐有緊急軍書。詩中傳達的是一種強烈的家國情懷,責任心戰勝了思家情。《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詩歌喜中見悲,以反諷的筆法傳達來日無多的末世之憂。這種憂何嘗不是一種憂家憂國之憂?同樣,《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見晛曰消。莫肯下遺,式居婁驕。雨雪浮浮,見晛曰流。如蠻如髦,我是用憂。”詩以雪落起興,傳達的是詩人對禮崩樂壞的煩憂。此外,《邶風·北風》“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和《曹風·蜉蝣》“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説”這二首詩中,詩人心裏的憂傷更是難以言表。

可以説,《詩經》冰雪詩開創了見冰雪而傷懷的民本主義精神,成為後世“民胞物與”情結的先聲。曹操的詩就是典型,如《苦寒行》:“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在大雪紛飛的溪谷,行人稀少,卻有人擔著行囊邊走邊砍柴,鑿冰煮粥充饑腸。這一幕,讓詩人想起《詩經·東山》一詩,深深觸動哀傷。這是曹操于建安十一年(206)春,親徵高幹途中寫成,詩中生動地描寫了冰天雪地的自然景象,流露了對民眾的同情。

與曹操的《苦寒行》一樣,王粲的《七哀詩》(其三)也是將邊地的苦寒雪景展現在詩中,“冰雪截肌膚,風飄無止期”借冰雪表達對人民的同情。蔡琰《悲憤詩》“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張衡《四愁詩》“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曹植《朔風詩》“昔我初遷,朱華未晞,今我旋止,素雪雲飛”,張華《勞還師歌》“昔往冒隆暑,今來白雪霏”等,或讚嘆徵人的為國犧牲,或表達對辛苦征戰的士卒的感念之情。

近代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則將這種憂民之憂上升為國家民族之憂、具體落實到行動上,他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飲冰室”,自稱“飲冰室主人”,文集編為《飲冰室合集》。“飲冰”一詞源於《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梁啟超面對國家內憂外患的交煎,內心之焦灼可想而知,如何解其“內熱”?唯有“飲冰”方能得解。正是一代代中華志士本著水竭不流、冰堅可蹈的毅勇,最終實現了“環球同此涼熱”。

托雪吟志的審美情趣

明代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説:“天文惟雪詩最多,花木惟梅詩最多。”當科學家在探尋“為什麼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樣”時,中國的文人雅士早就給出了答案:一樣的冰雪,不一樣的性格。

雪落在哪,冰凝在何處,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落在哪個詩人的心裏。

落在徵人心裏,它就是一樹梨花,那抹雪域亮色,就是將士的鬥志,冰涼的外表裏面乃是一腔火熱。落在關山的暴雪,“天山雪雲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岑參《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它就是漫天的家國豪情,戍邊苦寒怎能敵過家國情仇?熔鑄成詩人潔凈的心境赤誠的摯情。落在行人的腳下,便是樂音,“獨來獨往銀粟地,一行一步玉沙聲”(楊萬里《雪凍未解散策郡圃》),那踏雪的聲音比銀粟玉沙更能揮灑胸臆。落在歸人的頭上,便是期待,“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朱門似乎配不上這雪,只有農家的清寒與詩韻契合。落在酒杯裏,便是友情,“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這酒的溫度便是雪的溫度,友誼的慰藉亦是精神的慰藉。

文人雅士無不喜歡草木石竹、風花雪月的意趣。雪似人生,雪花的輕靈飄逸,消融詩人的閒適意趣。高駢“六齣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對雪》),與吳澄“不知天上誰橫笛,吹落瓊花滿世間”(《立春日寓北方賦雪詩》)同工同調;陸游“欲極圖書樂,少須冰雪天”(《堂東小室深丈袤半之戲作》)、白居易“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晚起》),雪中讀書品茗,從容淡定;而蘇軾“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和子由澠池懷舊》),抒寫人生曠達質樸灑脫。

雪有性情,白雪的空明曼妙,能滋養詩的從容淡定和優雅情致。王維《觀獵》“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王安石“唯有多情枝上雪,暗香浮動月黃昏”(《即事五首》),李清照“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漁家傲》),詩人品冰之美景,觀雪之靈性,增添了多少生活樂趣。

雪有心氣,冰雪無骨卻傲骨淩人,一近人身,便化為長空嘯歌,豪氣幹雲萬千精神。詩仙李白挾龍泉裘馬輕狂,“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太白的雪怎一個大字了得,更難想像“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清平樂·畫堂晨起》),天馬行空意縱橫。

雪似精靈,劉禹錫《終南秋雪》:“南嶺見秋雪,千門生早寒。閒時駐馬望,高處卷簾看。霧散瓊枝出,日斜鉛粉殘。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瀾。”山因有雪,才成就終南美名,沒有沉鬱蕭瑟之氣,秋雪的清曠底下充滿生機。黃庭堅“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雪成了相看兩不厭的君子。

對冰雪的審美,堪稱中華民族藝術審美精神的極致。“雪詩自唐人佳者已傳不可僂數”“咏雪詩至唐人,體式盡備,精微至極”(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喜冰雪之比德,哀冰雪之相思;樂冰雪之壯美,悲冰雪之艱苦;享冰雪之清雅,讚冰雪之聰慧,無不入詩入情。

雪可以靜,“殘雪凍邊城”(崔顥《遼西作》),“青海長雲暗雪山”(王昌齡《從軍行》(其四)),邊關的寥落冷寂變成立體的畫卷。“窗含西嶺韆鞦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絕句》)幽靜的冰雪蘊含無限的生機。雪可以動,“雪凈胡天牧馬還”(高適《塞上聽吹笛》),“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己潔”(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四邊伐鼓雪海涌”“劍河風急雪片闊”(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冰雪有聲有色,可聽可視亦可樂。

雪可以禪,“道性欺冰雪,禪心笑綺羅”(魚玄機《酬李郢夏日釣魚回見示》),“道人宴坐無生滅,炯炯層胸照冰雪”(周權《冷泉亭》),“羨師方丈冰雪冷,蘭膏不動長明燈”(蘇軾《送淵師歸徑山》),雪助人于寂靜中禪悟,能打開蒙蔽的自性。雪可開智,使人冰雪聰明,杜甫“冰雪凈聰明,雷霆走精銳”(《送樊二十三侍禦赴漢中判官》,人的心思若能被冰雪凈洗過便格外細膩而敏捷,雪真的能凈化人的心靈,滌洗世俗的塵埃。

雪更是美的象徵,雪膚佳人,自古便是對佳人最高的評價:“濟岱有佳人,肌膚若冰雪”(黃庭堅 《寄晁元中十首其一》)、“洛陽佳麗本神仙,冰雪顏容桃李年”(武元衡《代佳人贈張郎中》)、“不聞姑射上,千歲冰雪肌”(白居易《同微之贈別郭虛舟煉師五十韻》)、“佳人冰雪姿,奕奕紫芝眉”(白玉蟾《月庭》)、“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周邦彥《少年遊》)。

冰雪還可以和蠟梅、飛鴻、大漠、蓬草等組成無數個複合意象,反映現實世界,體現詩人的精神世界。或以飛鴻配雪,或以雪為雁景,真是“逢人盡冰雪,遇景即神仙”。這也不難理解《紅樓夢》裏薛寶釵為何以冰雪為白海棠招魂:“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澡雪精神的人格追求

“澡雪精神”出自《莊子·知北遊》:“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澡雪”即以雪洗身,“精神”即清凈神志。雪色白質潔,晶瑩剔透,是純潔乾淨的象徵,以雪洗身可以清凈神志。中國傳統文化注重自我修身、講求人格追求。古代冰雪詩詞正傳承了樸質率真、清凈純潔、不失志節的寶貴精神。

自東晉葛洪在《抱朴子·漢過》中以“含霜履雪,義不茍合;據道推方,嶷然不群”喻一種卓爾不凡特立不群的高尚人格精神始,歷代詩詞便賦予了這一精神亮色。南北朝時期詩人鮑照就是一個典範,他以雪之潔喻高尚人格,以雪之寒喻人生磨難,兩者完美融合。《學劉公幹體詩五首其三》中以白雪自喻,毫無隱曲地寫出一種高潔獨立的精神品質。“胡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以傳説中的冰山龍山雪表達自己出身寒微,渴望躋身政壇,一展才華;“茲晨自為美,當避艷陽天”,將“艷陽天”作為冰山雪的對立物,傳達出絕不在名利場中玷污自己的高潔無瑕。在《咏白雪詩》中鮑照借寫白雪之潔喻個人的品質:“白圭誠自白,不如雪光妍。工隨物動氣,能逐勢方圓。無妨玉顏媚,不奪素繒鮮。投心障苦節,隱跡避榮年。蘭焚石既斷,何用恃芳堅。”與鮑照借白雪與白圭做對比不同,謝朓在《秋竹曲》中則以雪之寒突出他物品質,抒寫詩人不畏壓迫、堅持自我的品質:“但能淩白雪,貞心蔭曲池”。

蘇軾冰雪詩中處處宣示自己澡雪精神:“岩崖已奇絕,冰雪更琱鎪”“念汝少多難,冰雪落綺紈”“使我冰雪腸,不受曲蘗醺”。陸游“絳帳先生見處別,少年立節如冰雪”“十年肺渴今夕平,皓然胸次堆冰雪”;文天祥“後來廣平腸,冰雪峙氣骨”;戴復古“我心有冰雪,不受暑氣侵”,裘萬頃“冰雪不侵塵不污,可人惟有歲寒松”,段克己“老檜獨含冰雪操,春來悄沒人知道”,高潔之志、淡泊之趣盡在冰雪之中。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進一步將澡雪精神作為詩文評論的標準之一:“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明代張岱給編選的詩文取名為《一卷冰雪文》,他明確宣示:“至於余所選文,獨取冰雪”,“故知世間山川、雲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盡者,莫深于詩文。”“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而詩“則筋節脈絡,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氣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則其詩必不佳”,由現實的冰雪抽象延伸到詩文這樣一種精神實體。冰雪之氣既是為人的圭臬,也是為文的標準。其《湖心亭看雪》描繪的西湖雪景儼然人格化的冰的蒼涼和雪的純凈,一如其《石匱書》雲:“世間肉汗易凍,而堅不如冰,無其潔也;瑩不如冰,無其明也;劌不如冰,無其剛也。而冰之為體,不受纖塵……”冰雪就成了一種清剛孤介、堅貞自守的人格典範,流露出的“生鮮之氣”便正是“冰雪之氣”:“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冰雪之在人,如魚之於水,龍之於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魚與龍不之覺耳。”(《冰雪文序》)要養育這種冰雪之氣,就是要做到“打鐵必須自身硬”,不斷“澡雪精神”,身凈了,心便靜了。

踏雪尋梅的生活態度

冰雪之日,原本是萬物將息、天地浩渺的季節,古人卻愛在這樣的天氣裏江雪垂釣,雪夜讀書,踏雪尋梅,傳達出的不僅是一種生活圖景,更是一種不顧嚴寒、無畏風霜的人生態度。

踏雪尋梅的典故早為國人所熟知。宋人孫光憲在《北夢瑣言》卷七記載:唐代鄭綮頗有詩名,作詩的靈感靠風雪來激發。有人問他:相國近有新詩否?他説:“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明人則多指稱孟浩然,程羽文在《詩本事·詩思》記載:“孟浩然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于謙有詩《題孟浩然踏雪尋梅》:“滿頭風雪路欹斜,杖屨行尋賣酒家。萬里溪山同一色,不知何處是梅花。”張岱在《夜航船》中解釋“踏雪尋梅”:“孟浩然情懷曠達,常冒雪騎驢尋梅,曰: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

踏雪尋梅就成為文人雅士以雪為媒,激揚詩思的形象描述。張岱在《夜航船》中記載了兩則關於雪與人的小品:“欲仙去”與“嚼梅咽雪”。前者説,越人王冕,于大雪天赤腳登爐峰,四顧大呼:“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後者則説,有個鐵腳道人,愛赤腳走在雪中,高興時大聲朗誦《南華經·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塞香沁入心骨。”此情此景,和現代人見雪而喜的情形別無二致,唯一難得一見的是現代人在雪中赤腳而奔的情景。

踏雪尋梅,被古人文雅士視為人生之至境,峻潔高遠。詩人與其説是到雪地裏尋找靈感,不如説是深入到漫天飛雪的精神浩宇裏采風,擷取大自然的精氣和博大。以雪煮傲骨,顯人格之美。這樣,詩與人都冰清玉潔,傲岸高堅,浩然霸氣,優雅脫俗,賦予自我超然的精神力量。古人喜雪的例子還有很多。晉人王恭,于鵝毛大雪中身披鶴氅,涉雪而行,時人孟旭見之,讚嘆道:“此真神仙中人也。”

柳宗元的名詩《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的便是雪江獨釣,一股濃濃的禪意。天地皆白,河面碎冰上堆積著雪,一舟一人,什麼身不由己,什麼萬丈紅塵,都于冰雪中沉靜下來。因而也成就了北宋許道寧的《雪溪漁父圖》、南宋畫家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等傳世名畫。如果説雪江獨釣,釣的不是魚而是孤獨,那麼,雪夜讀書、雪山論古或雪堂對話,則傳達出心與心的交流。深諳文人情趣的清代張潮在《幽夢影》中説:“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雪與高士,在精神上便相通了。因此,《紅樓夢》裏那句“山中高士晶瑩雪”,便賦予了禪的意韻。雪,本是潔凈清幽的歸處,是萬千塵埃落定紅塵。雪一來,心便安。

“冰雪為伴守關山”的家國情懷

冰雪詩詞到了隋唐,呈現出最具特色的中華民族精神就是“冰雪為伴守關山”的家國情懷。《全唐詩》收錄邊塞詩多達兩千余首,其中數百位詩人都寫到邊關的雪。不僅有“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那令人心動的冰天雪地的西部邊塞奇景,激蕩起詩人和讀者的熱血,更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神奇浪漫的美麗幻景,詩人用春天的梨花比喻西北早來的白雪,這種壯美風格與為國建功的英雄氣概書寫出唐人的豪邁。

唐代邊塞詩構成一種以漢為唐、以雪為美的文化景觀,西域的沙漠、暴風、冰天、飛雪在詩人筆下淡化了荒涼與苦寒,代之以雄渾與壯美,彰顯出大唐欣欣向榮的景象與朝氣蓬勃的活力,凝聚著一種令人神往的時代精神。如果説盧思道名篇《從軍行》中尚有邊關的哀怨:“白雪初下天山外,浮雲直上五原間。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從軍行,君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入唐以後的詩作中則多了幾分自信自豪。如楊炯《從軍行》“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書寫兩軍交戰時大雪漫天,軍旗黯淡模糊,朔風呼嘯,夾雜著金鼓之聲,烘托出戰爭氣氛緊湊有力。王維《隴西行》中“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以關山雪景收止,更顯鎮定和自信。

高適筆下的冰雪有一股寒氣,“岩巒鳥不過,冰雪馬堪遲”“莫言關塞極,雲雪尚漫漫”,也有溫暖:“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岑參西域從軍六年,對冰雪的感情遠勝高適,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幾乎是天山雪的讚美詩。《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邊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更是激揚的戰鼓,似乎因為有了冰雪,那些犧牲、血肉橫飛的場景,都讓人感覺不到到愁與悲,反而生出幾分壯烈與奮發之感。盧綸名詩:“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充滿畫面感。陳羽《從軍行》“橫笛聞聲不見人,紅旗直上天山雪”,簡直就是一幀唯美的特寫。

邊塞詩人之外,不少大唐詩人也嚮往邊塞冰雪。如李白留下了不少名篇:“哀鳴沙塞寒,風雪迷河洲”(《贈崔郎中宗之》);“客居煙波寄湘吳,淩霜觸雪毛體枯”(《鳴雁行》);“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戰城南》)。許多詩就是通過冰雪景象來寫戰場的惡劣,來達到張揚將士們不畏艱險、誓死拼殺的英勇豪氣。如王昌齡《從軍行》(其四)先寫雪山孤城,極寫邊關荒涼孤寂,敘寫將士們“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雄心壯志和萬丈豪情。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其四),開篇濃墨重彩地敘寫“朔風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將風雪刺骨的北地嚴寒形諸紙上,為將士同心毫不慌亂的戰鬥熱情作鋪墊。李頎“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白居易“為問昭君月下聽,何如蘇武雪中聞”,武元衡“恩榮辭紫禁,冰雪渡黃河”,林寬“接影橫空背雪飛,聲聲寒出玉關遲”等,無不充滿了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邊塞艱苦環境愈加激發詩人的豪情壯志。關山飛雪、烽火塞鴻,邊地雄奇瑰麗的自然風光背景下正是“冰雪為伴守關山”的家國情懷。而毛澤東“雪裏行軍情更迫”則是這一中華民族冰雪精神千年不衰的象徵。

“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愛國精神

如果説“冰雪為伴守關山”是能夠親歷邊塞的唐人實現家國情懷的血性概括,那麼,“鐵馬冰河入夢來”則是渴望收復山河而不得的宋人夢魂裏澎湃著的一股愛國激情。

出身於江南名門望族的陸游身處兩宋交替的緊張局勢,一生志業就在收復舊山河。他和黃庭堅“在北思江山,如懷冰雪顏”一樣,“南望王師又一年”,留下了許多媲美大唐邊塞詩的愛國詩篇。其中以《書憤五首·其一》“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和《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最令人盪氣迴腸。雖然詩人無法實現“王師北定中原日”的夢想,在荒涼孤村的夜晚,鐵馬冰河只能在夢中出現,空有一腔抱負而不能施展,但是眼看家國飄搖,山河破碎,病痛纏身的詩人,保家衛國之心至死不渝,焉能不令人敬佩?

與陸游同時的張孝祥,同樣出生於江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狀元及第,從政十余載,力主抗金,寫下了許多與國事邊事緊密相關的愛國名詞,表現出南宋軍民“肝膽皆冰雪”的人格精神。《水調歌頭·和龐佑甫聞採石戰勝》,起首便是“雪洗虜塵靜”,《念奴嬌·過洞庭》更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冰雪詞:“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説。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肝膽皆冰雪”與“表裏俱澄澈”構成一副絕對,渴望山河澄清的壯志與被讒免官之後的心胸,傳達出一股昂揚向上的浩然氣勢。

南宋另一位愛國詞人辛棄疾一生志業也是“恢復”,同樣寄情冰雪。“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水調歌頭·和馬叔度遊月波樓》),這冰雪就是他滿滿的愛國情。至於他的《生查子》詞12首,有一半引雪入詩:“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高人千丈崖,千古儲冰雪”。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寫詩不多,然而,冰雪詩中依然是他抗敵報國的崇高志節:“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正氣歌》)正是這種不屈的精神激勵起無數中華兒女蹈冰厲雪。明末愛國將領于謙並非以詩人名世,但他的詩中竟然有多處表達了這種精神。如“嚙雪吞氈瀚海頭,節旄落盡恨悠悠”(《蘇李泣別圖》)、“一團冰雪含奇質,萬里雲霄豁俊眸”(《咏白海東青》),中華民族不屈的冰雪奇質歷經千年冰雪的洗禮,隨著時代的發展,愈煥發出新的偉力,長津湖那一支“冰雕連”就是一塊無字的史詩巨碑。

見冰腸熱的憂民之情、浪漫奇詭的審美情趣、澡雪精神的人格追求、踏雪尋梅的生活態度、一片冰心的忠貞精神、英勇豪邁的家國情懷等構建起偉大的中華民族冰雪精神,鑄就了中華民族的脊梁。1945年11月14日重慶《新民報·晚刊》發表了一首《沁園春·雪》,詩一發表,迅即在大江南北引起轟動。它的作者就是一代偉人、一生鍾情漫天飛雪的毛澤東。這首原本作于1936年2月紅軍長征途中的傑作,時隔近十年選擇在這個時節發表,本身就大有深意。剛剛經歷過40多天的重慶談判,中華民族的命運迎來一個重大轉機,中國將走向何方,毛澤東充滿自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詩人相信,經歷過冰雪洗禮之後,中華民族浸入骨血的冰雪精神更要看今朝。

 (作者:劉緒義,係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後,中共國家稅務總局黨校長沙校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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