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所看見過的鬼(當然是在想像世界中看見的),回想起來可分兩類,第一類是兇鬼,第二類是笑鬼。現在還在我腦中留著兩種清楚的印象:
小時候一個更深夜靜的夏天的晚上,母親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我戴個紅肚兜躺在床裏的篾席上。母親把她小時所見的“鬼壓人”的故事講給我聽:據説那時我們地方上來了一群鬼,到了晚上,鬼就到人家的屋裏來壓睡著的人。每份人家的人,不敢大家同時睡覺,必須留一半人守夜。守夜的人一聽見床裏“咕嚕咕嚕”地響起來,就知道鬼在壓這床裏的人了,連忙去救。但見那人滿臉通紅,兩眼突出,口中泛著唾沫。胸部一起一落,呼吸困急。兩手緊捏拳頭,或者緊抓大腿。好像身上壓著一堆無形的青石板的模樣。救法是敲鑼。鑼一敲,鄰近人家的守夜者就響應,全市中鬧起鑼來。於是床裏人漸漸甦醒,連忙拉他起來,到別處去躲避。他的指爪深深地嵌入手掌中或大腿中,拔出後血流滿地。據被鬼壓過的人説,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坐在他的胸上,用一手卡住他的頭頸,用另一手批他的頰,所以如此苦悶。我聽到這裡,立刻從床裏逃出,躲入母親懷裏,從她的肩際望到房間的暗角裏,床底下,或者桌子底下,似乎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隱現無定。身體青得厲害,發與口紅得厲害,牙與眼白得更厲害。最可怕的就是這些白。這印象最初從何而來?我想大約是祖母喪事時我從經懺堂中的十殿閻王的畫軸中得到的。從此以後聽到人説兇鬼,我就在想像中看見這般模樣。屢次想畫一個出來,往往畫得不滿意。不滿意處在於不很兇。無論如何總不及閉目回想時所見的來得更兇。
學童時代,到鄉村的親戚家作客,那家的老太太(我叫三娘娘的),晚快叫他的兒子(我叫蔣五伯的)送我回家,必然點一股香給我拿著。我問“為什麼要拿香”,他們都不肯説。後來三娘娘到我家作長客,有一天晚上,她説明叫我拿香的原因,為的是她家附近有笑鬼。夏夜,三娘娘獨坐在門外的搖紗椅子裏,一隻手裏拿著佛柴(麥稈兒扎成的,取其色如金條),口裏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每天要念到深夜才去睡覺。有一晚,她忽聞耳邊有吃吃的笑聲,回頭一看,不見一人,笑聲也沒有了。她繼續唸佛,一會兒笑聲又來。這位老太太是不怕鬼的,並不驚逃。那鬼就同她親善起來:起初給她捶腰,後來給她搔背,她索性把眼睛閉了,那鬼就走到前面來給她敲腿,又給她在項頸裏提痧。夜夜如此,習以為常。據三娘娘説,它們討好她,為的是要錢。她的那把佛柴念了一夏天,全不發金,反而越念越發白。足證她所念出來的佛,都被它們當作捶背搔癢的工資得去,並不留在佛柴上了。初秋的有一晚,她恨那些笑鬼太耍錢,有意點一支香,插在搖紗椅旁的泥地中。這晚果然沒有笑聲,也沒有鬼來討好她了。但到了那支香點完了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力,將她手中的佛柴奪去,同時一陣冷風帶著一陣笑聲,從她耳邊飛過,向遠處去了。她打個寒噤。連忙搬了搖紗椅子,逃進屋裏去了。第二日,捉草①孩子在附近的墳地裏拾得一把佛柴,看見上面束著紅紙圈,知道是三娘娘的,拿回來送還她。以後她夜間不敢再在門外唸佛。但是窗外仍是常有笑聲。油盞火發暗了的時候,她常在天窗玻璃中看見一隻白而大而平的笑臉,忽隱忽現。我聽到這裡毛骨悚然,立刻鑽到人叢中去。偶然望望黑暗的角落裏,但見一隻白而大而平的笑臉,在那裏慢慢地移動。其白髮青,其大發浮,其平如板,其笑如哭。這印象,最初大概是從屍床上的死人得來的。以後聽見人説善鬼,我就在想像中看見這般的模樣。也曾屢次想畫一個出來,也往往畫得不滿意。不滿意在於不陰險。無論如何總不及閉目回想時所見的來得更陰險。
所以我認為畫鬼魅比畫犬馬更難,其難與畫佛像相同。畫佛像求其盡善,畫鬼魅求其極惡。畫善的相貌固然難畫,極惡的相貌一樣地難畫。我常嫌畫家所描的佛像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美,同時也嫌畫家所描的鬼魅也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醜。雖然我自己畫的更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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