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半坡”出土的人面魚紋彩陶盆
2011年,石興邦在他的辦公室裏
1963年出版的《西安半坡》考古報告
上世紀50年代,石興邦與同事在發掘現場
“關學重實踐,駟驖美秦風,
好青年,好學生,遠道任非輕。
莫讓那,交趾立柱,燕然勒銘,千載獨光榮!
勉負歷史使命,爭為民族英雄。”
這是陜西省西安中學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一首校歌。這首透著遠大志向和英雄氣概的校歌,深深銘記于一名學子的心裏。在這位學子近百年的人生中,他多次提及此歌謠。他覺得,男兒就應當“馬革裹屍”,到邊疆去建功立業,做一番大事情。
後來,他雖然沒有去開拓中國地理之邊界,續秦國英雄之豪情,卻越過了中國古史之邊界,探尋華夏文明之根源。他用狀元郎之頭腦、農人之雙手,終在中國考古學界做了一番大事情。他就是石興邦。
“陜西狀元”卻報了極冷門的邊政係、民族係
1923年10月1日,石興邦出生於陜西省銅川市耀縣(今稱耀州區)的一個農民家庭。他的父親置了幾坰地,保證了一家老小的溫飽,也有些余錢供石興邦讀書。父親還説,一定要把學上好,上到哪兒,他就供到哪兒。再加上有一個能看書識字的奶奶從小帶他,石興邦兒時便喜愛讀書。
1937年,石興邦考入西安中學(當時稱陜西省立西安第一初級中學校)。這所清末建立的學校不僅師資一流,而且積澱了關中的深厚文化底蘊。在這裡,石興邦了解到宋明時期在關中地區發展起來的儒學學派——關學,記住了關學創始人、北宋哲學家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第二年,因抗戰局勢的變化,他轉學到位於咸陽市三原縣的省立第三中學。
無論在哪所學校,哪個年級,他都是尖子生,考試總能拿第一。不僅如此,他還在演講、書法比賽中拿過第一。
1944年,石興邦以陜西省第一名的成績高中畢業。他本來可以任意挑選學校和專業,但他選擇的是中央大學的邊政係和新疆學院的民族係。石興邦晚年回憶:“那時候教育部的人把全國‘十大狀元’的志願表挑選出來一看,我這個‘陜西狀元’居然填的是毫不起眼的冷門專業。那些老學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懷疑這個‘陜西冷娃’腦子肯定有啥問題。放到現在,這件事情就好像一個已經被‘清華’‘北大’那些名校的熱門專業錄取的狀元,卻自主放棄錄取,選了個一般專科大學的烹飪專業。”
其實,老學究們哪知道,這位同學並沒有想著飛黃騰達,而是胸懷英雄氣概和報國情懷。
在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的邊政係求學時,石興邦對人類學愈發感興趣,廣泛涉獵了民族學、史學、外語和少數民族語言。1949年,他進入浙江大學人類學系攻讀研究生,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第一代研究生。
石興邦先投于學貫中西的吳定良先生門下學習人類學,課程涉及史前史、考古學、體質人類學和統計學。後來,他又師從自英國學成歸國的夏鼐先生學習考古學。
1950年,夏鼐被調到北京,擔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石興邦跟著導師來到北京,開始了自己的考古生涯。幾年後,他積攢多年的才學與抱負得以在陜西老家的天地間施展。
他帶隊發掘“半坡”,大膽拋棄“切蛋糕”模式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開始大規模建設。上世紀50年代,西安是國家重點建設的工業城市,而紡織城是其中的重點項目。1952年,位於東郊灞橋工業區的灞橋電廠和國棉三廠的建設啟動,半坡遺址因此得以發現。
那年年末,施工隊的推土機推出了彩陶,施工人員立即上報。時任西北文化部文物處處長的趙望雲派鄭鬱文和懼懷璽去查看。他們撿拾了一些彩陶片。鄭鬱文認為,這裡是仰韶文化遺址。之後,北京大學畢業剛到文物處工作的茹士安將情況上報給文化部文物事業管理局並抄送給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考古所隨即派石興邦和吳汝祚復勘確認。他們確認了遺址的重要性。與此同時,負責紡織廠建設的總指揮秦天澤也意識到了此點,隨即命令停工,並向上級建議國棉三廠遷址。1954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命石興邦帶隊開始正式發掘。
有關半坡遺址的發現者,學界説法頗多。山西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王煒林教授説:“半坡遺址的發現過程中,鄭鬱文有相關知識基礎,是現場認定者;秦天澤作為施工負責人,有覺悟,不掩蓋不破壞,是保護者;而石興邦和吳汝祚是最終的確認者。他們以及更多相關的參與者都對半坡遺址的保護和研究做出了貢獻。”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半坡遺址的發掘拉開序幕。從1954年秋開始到1957年夏結束,石興邦帶領團隊發掘了3年,共發掘5次。先後參加工作的有將近200人,總計發掘面積達1萬平方米,佔遺址總面積的1/5。其收穫也相當豐富,“共發現完整的房屋40多處,各種墓葬200多座,獲得生産工具及生活用具將近萬件之多。”
然而,半坡遺址發掘的意義遠不止於此。
在主持這次發掘之前,石興邦已經積累了不少實踐經驗,然而,面對半坡這樣的遺址,石興邦思考的是,如何改進方法,揭開祖先在五六千年前的實地生活場景。以往的考古發掘都是打探溝,主要是了解地層和文化堆積狀況,取出器物就算完成。但石興邦的目標可不止於此,他要保留遺址的完整性和歷史性,於是他有了大膽的想法——以探方的方式進行大面積揭露。
這種大面積揭露的方法,避免了以往打探溝將整座房屋像“切蛋糕”一樣切掉的問題。如此一來,一個完整的聚落形態得以露出真容。
1956年3月,為更好地保護遺址,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毅提出修建博物館,並電告國務院撥款30萬元用於建館。1958年4月,西安半坡博物館建成並對外開放。
1963年,石興邦編寫的發掘報告《西安半坡》出版。報告首次以“聚落”為題,將半坡遺址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現出來:它詳細描述了半坡人的聚落形態、房屋結構;介紹了各種生産和生活用具以及工藝品的材質和製作方法;借助彩陶紋飾、樂器、裝飾品及葬俗來探討半坡人的精神文化樣貌;還通過跨學科的合作,對人骨、獸骨、孢粉等展開研究。就這樣,五六千年前祖先的生活樣貌,在他的文字中“復活”了。
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説:“石興邦的考古報告非常生動。他好像把人們帶到了一個少數民族村落,以別人未曾做過的方式介紹這些遺跡和遺物,如儲藏東西的窖穴、家畜的圍欄、農具、漁獵工具等。他能夠做這樣的轉化,而不是像其他考古報告那樣只是描述文物的形態,是需要深厚功底做支撐的。”
“半坡模式”在當時世界考古實踐中是全新、領先的
不少學者認為,石興邦之所以有能力做這樣的挖掘,寫出這樣的報告,一方面是因為他學習了當時的蘇聯考古學理論,另一方面,他自己做了不少創新,所受的人類學和民族學教育也拓展了他的研究視野。
“石興邦以人類學和民族學為橋梁,去追尋遠古人類的行為,亦即透物見人,是他所做的第一個創新。”陳星燦説:“他開創了多學科合作在考古研究中的應用。儘管以往也有人嘗試多學科合作,但從石興邦的報告開始,這種形式成為一種可供參考和借鑒的模式或範式。”
“石興邦的站位很高,他不滿足於僅僅研究遺跡和遺物,而是要通過遺址看當時整體的社會面貌。在當時,學界對仰韶時代的社會還所知甚少。而他通過對‘半坡’的大面積、全景式的發掘和研究,讓我們第一次了解到仰韶文化時期的祖先是這樣生活的。他讓這一切變得看得到、摸得著。”
《西安半坡》報告並非完美無瑕。在具體研究層面,有些細節研究還略顯粗糙。在文化分期上還引起了一些爭論。在對“半坡”社會形態的認定上,還值得商榷,但報告的模式是開創性的。
西北大學文化遺産學院教授錢耀鵬説:“石興邦先生不僅能夠有意識、有目的地進行全景式史前聚落遺址的發掘,使‘半坡’成為中國人第一次發掘出的完整的史前居住遺跡,同時,他還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他以聚落考古的方法探討史前的社會組織,以實物遺存來探討史前的精神文化。其發掘方法、研究方式都具有極強的前瞻性和綜合性。《西安半坡》是一部研究型考古報告,雖然資料報道方面存在不足之處,但報告內容迄今幾乎無出其右者。”
“半坡”發掘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從事中國考古學研究的國際著名學者羅泰先生曾説,“半坡”的發掘方法、發掘結果的保存和展陳,在當時的世界考古實踐中是全新的。石先生在“半坡”的工作給西方的新考古學起了示範作用。“半坡”的發掘報告不僅在中國出版兩次,也曾在日本推出影印本。
而半坡博物館作為中國第一座遺址博物館,已經接待了幾千萬人次的訪問。該遺址出土的人面網紋彩陶盆畫面進入中學歷史課本,成為華夏兒女的共同記憶。
“半坡”之所以家喻戶曉甚至享譽世界,既有時代背景、地理環境的因素,更重要的則是遇對了人,而石興邦無疑是“天時、地利、人和”中最重要的那位“人和”。
“肉包子”狗聞了都不吃,石興邦率先拿起了兩個
發掘“半坡”後,石興邦于1957年至1960年間到長江流域考古隊工作,參與發掘了屈家嶺文化、大溪文化和青龍泉文化等新石器文化遺址。他説:“行行重行行,我在萬里奔波中獲得了考古文化縱橫比較的感性認識。”
1961年,石興邦回到陜西工作,進入成立不久的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但受時局影響,當時的考古工作未有大的進展。雖然“文革”期間他還“跨界”發掘了楊家灣漢墓,但他更擅長的領域,還是在史前考古學上。
1976年,石興邦回到北京,繼續在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之後,就有了用武之地。
以往學界已經發現了不少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遺存,但由舊石器向新石器過渡時期的石器,卻很少發現。正在這個時期,“山西下川河谷出現細石器地層,初步可以認定是有別於以往發現的東西。當時的考古界都很高興,總算是找到過渡時期的東西了。”
石興邦馬上投入到山西下川遺址的發掘。田野考古工作很辛苦,尤其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據石興邦回憶,上山下山,頂風冒雨是家常便飯,他們這些費腦力又費體力的考古專業人員還被當時的局外幹部戲謔成“遠看像個燒窯的,近看像些挖壕的”。到了真正吃飯的時候,沒油沒肉沒菜之外,吃米也是奢望,只能吃高粱馬鈴薯,後來才有些不那麼白的麵粉。他還回憶,一次終於有肉吃,但肉經過“長途跋涉”,遇到大雨,又逢炎熱,儘管炊事員撒鹽存放,但這肉做成的包子連林場的狗聞了都不吃。石興邦經歷過野外的艱苦,率先拿了兩個包子,其他人才不作聲地領了飯。
石興邦還基於下川遺址的發掘,對中國粟作起源進行了探討。王煒林説:“二米即大米和小米滋養了中華民族,我們對長江流域稻作物的起源研究做得很好,但粟作起源的研究卻相對滯後。石興邦在上世紀80年代就寫文章探討粟作起源,是對這一領域研究的重要嘗試和思考。”
在新石器時代考古領域,石興邦所做的另一個重要發掘是在陜西臨潼白家村。1982年和1983年,他帶領中科院考古研究所陜西六隊進行了兩次發掘。研究認為,白家村是一處新石器時代早期的文化(約西元前5000年以前),比仰韶文化(約西元前5000年-前3000年)更早。
陜西考古研究所的家底是他奠定的
見過石興邦的人幾乎對他都有一個共同印象:平和,和藹,可以説是一個忠厚的長者。陳星燦説:“我眼裏的石先生穿著樸實,説話很慢。若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那就是寬厚。”
石興邦對別人是寬容的,但他自己總是有大志向。
1984年,已經年過60的石興邦又多了行政上的身份,他回到陜西擔任陜西考古研究所的所長等行政職務。陜西有著豐厚的文化和歷史積澱,是個考古大省。石興邦覺得,陜西考古研究所雖是地方考古機構,但也應該出類拔萃。他經常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為參照,總説:“北京有的,咱們也要有。”
他上任後,招攬人才,添置先進設備,建立了四個研究室,分別研究史前、商周、秦漢和隋唐文化,還構建文物保護工作。王煒林説:“石興邦雖然不是第一任所長,但他把考古所的研究工作更廣泛地開展起來,考古所的家底是他奠定的。”
石興邦還一心想提升考古所的級別。他希望能夠建立一個兼併西北大學和博物館的考古研究院。這一宏大願望,終因為各種客觀原因而未能達成。
王煒林説:“石先生為人和善、與世無爭,但他骨子裏更是一個強者,他有一股倔勁兒。只要是他認定的事,就要一直做下去,別人很難改變他,為了考古所升級的事,他也不怕麻煩,不怕挫折,一直在跑。”
儘管後來陜西考古研究所改名為考古研究院,但實際上與石先生的構想還是有很大差別。“老先生可能步伐太快。當時還沒有條件實現他的願望。”王煒林説,“但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一座嶄新的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終於在2021年建成,使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基本發展成集研究、保護和展示為一體的、國內硬體條件最好、規模最大的地方考古研究機構,這也算是部分實現了先生的願望吧。”王煒林曾擔任陜西考古研究院院長,與石興邦共事多年。
石興邦一門心思做大事的決心,恰如他少年求學時在心中牢記的故事。他晚年曾口述説:“在陜西一中(西安中學)短短的半年時間,‘關學’那一套理論對一個知識青年的人生影響太大了。當時,我一門心思想到邊疆去建功立業……我記得校歌上都有歌頌英雄的內容。這些民族英雄,在歷史上做的貢獻,也影響著我們這些後人踏著他們的腳印去建立人生功勳。”
他不是説説而已。石興邦退休後,陜西考古研究所(院)已迎來第五任所長(院長)。而石興邦總是惦記著考古所,他的辦公室也一直保留到他離世。他的辦公室裏,到處是書,到最後,只剩下他能坐的地方。
王煒林回憶説,他當院長時,石興邦幾乎每天去自己的辦公室坐一坐,即使沒什麼事務要辦,也靜靜地坐在那裏,也許只是為了浸身於考古的氛圍之中,似乎這樣才感覺踏實,“他這是把考古所當成自己的家了。”
“半坡”勒銘,以學“興邦”
2022年10月21日,百歲的石興邦先生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百年的人生,一直馳騁在考古這個“英雄戰場”之上。除了“半坡”、下川和白家村等史前遺址,在後來的田野工作中,他還參與發掘了周原遺址、法門寺地宮和秦俑坑,也撰文探討了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夏商周、隋唐等各個時代多方面的內容,還研究考古學理論、方法和考古學文化,涉及範圍十分廣泛。
然而,他給人們印象最深、留給中國考古學最大的遺産,依然是“半坡”。陳星燦認為:“石興邦和‘半坡’幾乎可以畫等號:提起石興邦,就想起‘半坡’;提起‘半坡’,就想起石興邦。”
“他以人類學的視野,採用多學科合作的研究方法,從聚落的角度看整個社會,這些依然是中國考古學要努力做到的。”陳星燦認為,“石興邦有著宏大的目標。他試圖連接史前考古與歷史,試圖把史前考古變成歷史。他做了一件很多考古學家不敢做、做不了的事。”
王煒林亦感慨道:“石先生志向很大,他做的考古都是大手筆。”
石興邦一輩子唸唸不忘的校歌裏,有一句“燕然勒銘”,説的是東漢大將竇憲追擊北匈奴,大破之。出塞三千里,于燕然山上刻石以紀念漢功與威德,是為燕然勒銘。
而今,石興邦于中國考古學和“半坡”之功,亦被公認為一座豐碑。
致謝: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山西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王煒林以及西北大學文化遺産學院教授錢耀鵬先生對本文的大力支援及提出寶貴意見;感謝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張良仁教授對本文的細心修改。還要感謝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王小蒙副院長的鼎力支援以及石興邦之子石剛先生提供的豐富而寶貴的圖片。
供圖/石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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