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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中國文學中的極美與極醜

發佈時間:2023-01-10 10:34:43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劉書剛 | 責任編輯:蘇向東

美與醜是人們在日常生活、藝術品鑒中都廣泛使用的一對概念。作為藝術形式之一種,文學自然是以美為尚的,俊美的人物,精美的器物,賞心悅目的風物景觀,凡此種種歷來是文學書寫的重要對象。不過,觸發審美愉悅的機制是複雜的,有時候,對一些醜陋怪奇的事物的精妙描寫,同樣也可讓人在驚心駭目之後歡喜讚嘆,審醜本身即是一種特殊的審美方式。在早期中國文學中,極美與極醜的書寫即已大量存在,這類嘗試既有助於拓展人們的想像力,也可促進表達技藝的提升,對於文學的演進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古人很早就認識到美好之下往往暗藏凶險。《左傳》記載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桃色故事:夏姬是美色冠絕於世的一位奇女子,陳靈公及兩位大臣孔寧、儀行父與之私通,身遭篡弒亡國之禍;楚莊王以平亂為由入陳,被擄回的夏姬又成為楚國君臣垂涎、爭奪的對象。最終,申公巫臣運用智術,攜夏姬奔往晉國,為此他放棄了自己在楚國的一切,也讓宗族陷入災難。夏姬的女兒同樣是天生尤物,叔向想要聘娶,母親勸阻他,指出“甚美必有甚惡”。“天鐘美於是,將必以是大有敗也。”(《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夏姬母女那驚人的顏值,與一眾相關男性的悲慘命運,無疑給當時人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將災禍歸結于女色,對夏姬等女性並不公允,只是,極美之物在散發出難以抵禦的魅惑的同時,也讓人心生恐懼,這頗合乎常情。

叔向母親闡述的美惡相生,主要是從現實經驗中總結出的禍福相倚之理,《老子》又將這些樸素的智慧,提煉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老子》第二章)等警句。莊子則在極美、極醜兩端同時發力書寫,藉以闡發自己的諸多思想,其另辟蹊徑的思考,與別具風姿的文學風格正相適配,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篇章。

極美、極醜的書寫,都出現在莊子對得道之人,亦即所謂“神人”“至人”的描繪中。《逍遙遊》篇中的神人是華美而曼妙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這純粹而高潔的神人,居住在遙遠的姑射之山,超脫于凡俗的人間,遊走在廣闊的空間裏,怡然自得,自如無礙。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其他諸子所盛稱的“聖人”,往往呈現為睿智深沉的中老年男性的樣貌,唯獨莊子筆下的神人,雖不能明確其性別,就其描述來看,無疑有著濃郁的女性色彩。這種設定究竟有何深意,是莊子留給後人的一個謎團,但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如此令人神往的形象,無疑顯示了他非凡的語言天分。

饒有趣味的是,在莊子筆下,很多境界極高的人物又是身體畸形、殘缺而醜陋的。《德充符》篇中集中描寫了這類人物,他們寄託著莊子的人格理想,卻有著奇怪的樣貌。王駘為兀者,不知是因為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處世不謹招致禍患而喪失一足,但其弟子徒屬竟然跟孔子一樣多,他的魅力究竟來自何處?更誇張的是哀駘它,他“以惡駭天下”,奇醜無比,“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男子追隨他不忍離去,女子甘願為其做妾,這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與其無與倫比的醜惡,形成強烈的反差。至於“闉跂支離無唇”“甕[~符號~]大癭”等人,從名字就可看出形體的怪異,或身形捲曲沒有嘴唇,或長有惡瘤大如甕[~符號~],但他們都讓擁有權勢的君主一見傾心。顯然,莊子試圖以此表明,外在的形貌無足輕重,這些怪人之所以有奇異的魅力,是因為他們內在完滿充足的德行。

身體的畸形、殘缺,有時來自造化那無可抗拒的偉力。莊子對於宇宙萬物無休無止的運轉有著深刻的認識,每一個個體,都裹挾在無窮無盡的變化中,都難免經歷不知緣由、不可預測的變形記。他描寫過一個叫子輿的人,因為一場大病,變得“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由於佝僂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他的臉頰低垂到肚臍處,肩膀高於頭頂,五臟六腑因此都在身體上端,體內的陰陽之氣也紊亂無序。但他“心閒而無事,跰[~符號~]而鋻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莊子·大宗師》)他知道,這醜陋由造物賦予,與其不接受,甚至心生厭惡,何如以審美的心態,來觀察造物那不可思議的創造力。莊子常以“觀化”的態度來面對天地自然,變化本為世界之常態,降臨在自己身上又何足為怪;而形體的轉變越是醜陋,越是不忍直視,就越能凸顯體道之人安時處順的淡然。

莊子十分關注美、醜之間相反相成的關係,並質疑人們區分美醜的標準。何為美?何為醜?種種據以評斷的原則,往往不過是個人的偏見。他用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例子來説明這點:“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符號~]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莊子·齊物論》)猿猴與猵狙為匹偶,麋與鹿、[~符號~]與魚相交,舉世稱艷的美女,在鳥獸眼中卻是可怕的怪物,所謂的沉魚落雁,實際上是避之唯恐不及。與此同理,每個人都有其喜好,有各自的審美標準,如果強迫別人與自己一致,或者自以為美,就會讓人感到厭煩。“陽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山木》)以美自居,甚至以此自傲,誰能跟這類人相處而不感到彆扭、尷尬呢?莊子力證美、醜之別並無一定之規,是想提醒人們注意事物無比豐富的差異性,每一種存在物都有其天然的價值。

神人、至人等不妨美得驚人,也不妨醜得駭人,這本身就説明,美、醜之類的區別在莊子心中並不重要,它們不過是人們強加於事物的,何嘗損益事物之本真。雖然無所偏頗,但整體而言,極美與極醜之間,莊子書寫後者時花費了更多筆墨,因為這有助於他破除人們的常識與偏見。雖以醜陋為描繪對象,但他縱橫肆意的想像力和恣縱鼓舞的行文,無疑製造了一道奇崛的文學景觀,聞一多先生即盛讚莊子寫醜,説他開出了中國文學中“以醜為美”的新境界。

莊子在文學上才華天縱,但書寫極美、極醜的想法,未必是其一人獨創,或許是受到了戰國時代的娛樂文化和文學風氣的影響。姑射之山上的神人為何富有女性色彩,緣由頗難確定,但在摹寫極美的文學傳統中,美女本就是一個最為重要的書寫對象。這是自然而然的現象,女性是生活中最常見的美好,女色又是王侯貴族的一種重要消遣之物,呈現其姣好面容、要裊身姿和動人情態,自是文學的題中之義,對於一些偏于通俗、助人歡樂的文體而言更是如此。莊子之後不久,宋玉就以描摹美人絕色的賦作為自己贏得了聲望,也為文學史增添了新的華彩。

《高唐賦》《神女賦》無疑是宋玉用力最深的賦作。兩賦情節、文勢相連一貫,實可視作上下二篇。《高唐賦》敘述楚王與宋玉遊于雲夢之臺,觀覽變幻莫測的雲氣,宋玉稱其為巫山神女所幻化,而神女又曾向楚之先王自薦枕蓆。以雲氣為神女化身,或是因為女子那難以捉摸,又繚繞纏綿的魅力,正與雲氣相類。不過,此賦的主體部分轉向了對高唐自然景觀的描寫,在《神女賦》中,宋玉才縱筆描摹又在楚王夢中現身的神女。賦中,楚王先復述了夢中所見:“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並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神女之來,如日月一般讓楚王的眼前充滿光亮,細細查看,又是如花似玉、五色相宣,令人目不暇接,令人心馳神蕩。

楚王又令宋玉以賦寫形,試圖保留這短暫的印象:“其狀峨峨,何可極言。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質幹之醲實兮,志解泰而體閒。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通過對其身體各個部位的鋪寫,宋玉盡可能地展現神女形貌的每一個細節,這位翩然入夢的女性完美無瑕,幾乎薈萃了時人對女性之美的所有想像。楚王、宋玉的先後描述,實際是將神女一人容貌做兩番描寫,更便於作者鋪排筆陣、傾瀉詞源,宋玉也確實不遺餘力地展現了自己巨大的詞彙量和騁詞造句的能力。這種無所不及、纖悉必具的寫生留影,既是賦體的典型修辭特色,也能滿足作者的炫才之心。此後,巫山雲雨成為成語,不知承載著多少狎思和慾望。

早期賦作多與宮廷娛樂活動有關,賦之一體原本有俳諧輕俗的特質。雖然語涉狹邪,高唐、神女二賦的行文實際十分文雅,神女雖入楚王夢中,卻能以禮自持,讓楚王空留悵惘,可見宋玉已開始嘗試提升賦體品格。相較而言,《登徒子好色賦》更能彰顯極言美色的風氣與當時遊娛文化之間的關聯,並且,極美之外,此篇也著筆于極醜一面,美、醜兩面雙峰並峙,相映成趣。

登徒子向楚王詆毀宋玉好色,這是一個充滿諧趣的場景,宋玉則從容辯解。他説自己東家有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這位女子美得恰到好處,不假朱粉之修飾而天生麗質,但她越不可方物,就越能證明宋玉立身之謹嚴。至於登徒子,“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面對如斯醜婦尚不能克制慾望,究竟是誰好色,一目了然。宋玉誇張的自辯和誇誕的反擊,無疑有讓觀者捧腹的效果。

書寫極美是文學之當行本色,書寫極醜則反映了追求諧謔的惡趣味。但這並非宋玉偶然涉筆,在當時的娛樂活動中,説醜與稱美一樣,可能都十分常見,為人喜愛。北京大學所藏西漢竹書中,有一篇名為《妄稽》的俗賦,可以證明極美、極醜的書寫,在漢代仍然相當流行。

賦中,容貌德行俱佳的名族少年周春,在父母的安排下娶妄稽為妻,而妄稽的醜惡觸目驚心,令人不敢直視:“妄稽為人,甚醜以惡。腫肵廣肺,垂顙折額。臂夭八寸,指長二尺。股不盈駢,脛大五握。蔑畛領腋,食既相澤。勺乳繩縈,坐肄于席。尻若冣笱,膞膌格格。目若別杏,蓬髪頗白。年始十五,面盡魿臘。足若懸姜,脛若棪株。身若猬棘,必好抱軀。口臭腐鼠,必欲鉗須。”即使想像力再充沛,恐怕也無法通過這大段的排比文字,在腦海中復原出妄稽的面貌,她幾乎是一個全無人形的怪物。周春無法忍受與其一起生活,又納虞士為妾,而虞士則是一位秀出人倫的美女:“色若春榮,身類[~符號~]素。赤唇白齒,長頸宜顧。□澤比麗,甚善行步。□□□……出辭和暇。手若陰蓬,足若踹卵。豐肉小骨,微細比轉。眺目鉤折,蟻犂睫管。”她讓周春一見鍾情,也得到萬千寵愛。

妄稽不僅容貌醜陋,還既妒且悍。儘管虞士一再示好示弱,她還是不能接受妻妾共處的生活,對虞士大加迫害,此賦的情節也因此越來越離奇。為了使虞士免於災難,周春甚至為其建造了一個堅固的堡壘,然而,在他外出之際,墉墻之堅,重門之深,還是阻擋不了妄稽的入侵。她劫走虞士,大加捶笞,虞士命懸一線,幸而周春及時趕回,方才逃得性命。值得注意的是,妄稽之醜與虞士之美,賦中都一寫再寫,極力鋪衍。美、醜甚至有了相互催發的效果:妄稽越是醜拙暴虐,虞士就越發楚楚可憐。

這個看起來無法收場的故事,以妄稽病死終結,臨終之際,她因為自己的殘暴而露出悔意。周春為何會娶妄稽?此賦的一些情節事理上難以索解。不過,“妄稽”即無稽之意,表明此賦純屬虛構,並無意于講述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對於當時的讀者或觀眾而言,從極美、極醜的反差中,從醜婦作怪的戲劇性情節裏獲得愉悅,才是賦作最主要的功能,此篇因此具有極其強烈的戲謔、調笑色彩。《妄稽》篇已有殘缺,據整理者推算,原文當有三千余字,篇幅不可謂短,堪稱早期文學中極美、極醜書寫的整合之作。

在賦體文學中,摹寫美人是一個經典題材,宋玉之後,曹植《洛神賦》最為知名。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醜婦書寫在賦體中也代有所作,甚至不乏佳構。相傳潘越即有《醜婦賦》,可惜已經亡佚,敦煌文獻中則保存了趙洽《醜婦賦》與《醜女緣起》等篇,明清之時,仍有人以此為題進行創作。必須承認,無論是書寫美人還是醜婦,都有物化女性的嫌疑,但作為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這些書寫既為文人提供了炫耀才華的契機,也給讀者帶來開懷一笑的愉悅。

極美、極醜的書寫,莊子借之闡發哲思,破解人們的執念和偏見,《妄稽》作為一篇故事賦,主要功能在於取悅觀眾、佐人清歡,至於宋玉,他的賦作有偏向於俗的一面,也有化俗為雅的努力。總之,這組題材出入雅俗之間,有著豐富的面向和多樣的精彩。進一步説,極美、極醜的意象在早期中國文學中實際有廣泛的存在。《詩經》中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碩人,也有骯髒的籧篨、戚施;屈原作品中大量存在的香草美人與糞壤蕭艾,也是用美、醜的對比,來形容詩人與污濁塵世的格格不入。推想事物的極端狀態並極力描寫,是思維與語言的雙重實驗,會迫使學人才士們神思飛揚,也要求撰文者提升表達技藝和修辭功力,這無疑有助於拓展文學的疆域,推動文學史的前進和發展。

 (作者:劉書剛,係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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