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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假琴以鳴”:古典詩學中的以琴喻詩

發佈時間:2022-10-10 09:20:57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張娜娜 | 責任編輯:蘇向東

琴是樂器,亦是“道器”,“左琴右書”很早就成為士人理想生活的典範。詩與琴都是關乎理想、信仰、知己、隱士和山水的故事。因此,“以琴喻詩”遂成為古典詩學中饒有意味的象喻批評方式。“以琴喻詩”擴大了詩學闡釋空間,賦予詩歌品讀以物質性、觸摸感,將創作神思和閱讀聯想帶入無限、無待的聆聽之境。這種象喻方式雖然會造成詩旨的含混,但使詩學論爭轉變為跨媒介的美學享受,可聽、可感、可視的美學印象,天地人三才的融通,正是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一個特色。

撫琴與作詩

詩、樂本為一體,治樂與治詩相輔相成,撫琴常被文人用來比擬作詩之道。古琴演奏對指法、節奏的要求與詩歌創作的心境多有契合之處。王思任道:“有躁人在坐,迫而琴之,其聲必察,其意必無留余,而況操之者乎?夫詩亦誠然矣(《澹寧齋詩序》)。”對於古琴來説,被催迫演奏,其聲必顯,意趣索然。就像作詩急躁,率意而為,詩歌將喪失余韻悠長的美感。因此,作詩就像撫琴一樣,“必須心和氣平,指柔音澹,有雅人深致為上乘(徐增《而庵詩話》)”。即作詩需情感中正平和,以平淡語出之,就像撫琴“指柔音澹”,不可用力過度,純尚氣魄。

古琴演奏非常重視樂器本色和音響效果,説詩者以之談論詩歌的“辨體”與“用韻”。早在唐代,陸龜蒙就曾在《零陵總記》中提道:“三分中一分箏聲,二分琵琶聲,絕無琴韻。”琴中有箏聲、琵琶聲多被認為是“雅音而翻為俗調”的表現。清代李畯以之談論詩體用韻,指出如果不先辨體,隨意用韻以作詩,“猶之彈琴,三分中一分箏聲,二分琵琶聲,為善聽者所笑。匪惟韻假,由其體先亂也”(《詩筏橐説》)。

古琴不拘泥于技法、聲律,而俗樂、新樂則求新求異,音節漸繁,頗似詩文演變的踵事增華,詩論家以之反對聲律、修辭等對詩歌的束縛,認為作詩當如“金石琴瑟”,言妙適情,意盡而止,“成篇不拘于只偶”,“不取于音韻”,才能有“自然靈氣”,辭氣高妙的作品(李德裕《文章論》)。這種對“自然之趣”的追求又見於宋人徐瑞《書懷五首其三》:“文章意造乃天趣,學奇學澀為誰妍。皮毛落盡真實在,千載誰續《鹍雞》弦。”《鹍雞》是古琴曲名,嵇康稱其“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琴賦》)”。徐氏反對詩文“學奇學澀”,追求一種天趣自然、流利清晰,使人靜心息躁的文風。

聽琴與品詩

詩為樂之始,樂為詩之成,“自樂律不傳,今之所知者,詩律而已(黃佐《振美堂稿序》)”。可以説,審音與知詩之間密不可分。對於古琴來説,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大量的聽琴詩,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甚至引發了“平和審美觀”與“不平和審美觀”的詩學論爭。與此同時,聽琴的感受也常被文人用來談論一系列詩學問題,尤其是詩歌的品鑒。

針對同一首曲子,琴音調式和疾徐的微妙變化便可表現多樣的情思意趣。比如,琴音遲緩則如行雲流水,依戀不捨,小疾則如崩崖飛瀑,乾脆爽利,就像不同詩人筆下的同題異趣。同寫送別,曹植“今日同堂,出門異鄉。別易會難,各盡杯觴”給人以“爽俊”之感。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語調“酸冷”。杜甫“異方驚會面,終宴惜征途”極盡“慘澹”之情。明代徐世溥《榆溪詩話》就此道:“譬之一琴二手,宮商異曲;一曲兩彈,疾徐殊奏。”這幾首詩,分別是四字、七字、五字,節奏或短促,或舒緩,感情亦有豪爽與感傷之分,這正是人物惜別之時的不同情感狀態。

古琴有泛音、散音、按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三才。泛音被稱為“天籟之音”,“脆美輕清,如蜂蝶之採花,蜻蜓之點水(《五知齋琴譜》)”。清人梁章鉅以“泛音”解説《詩經》的“風人之旨”和表達方式的靈活。他認為,《關雎》美開國聖母之德,卻以“窈窕淑女”稱之,且以小鳥起興,“全無節義高品之言”,“正所謂風也,聲也,如絲桐之泛音也。意篤而語重,言近而旨遠(《退庵隨筆》)”。泛音高遠明亮,清麗淡然,自然成韻,就像風人的托物比興,不需遠引,亦不須泛作莊語,遙指深遠便能引起情感共鳴。

琴學原則及思想需要以琴曲為載體,知名古琴曲是詩論家常用的取喻對象。《廣陵散》寫聶政刺韓王的故事,悲壯激越。《陽關三疊》源於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寫友人惜別,深摯悲涼。宋人王邁稱林去華詩:“五言比長城,一望皆危堞。壯如《廣陵散》,悲似《陽關疊》。”(《讀林去華居厚主簿省題》)王氏取這兩首琴曲的“壯”與“悲”形容林氏五言詩高、古、悲、淒的激越情感,如同長城危堞。然而,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所言,“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宋人何夢桂就曾表示“善琴者固難,而聽琴者之尤不易也”。他在讀王濟君詩時,不知“其詩為《長清》乎?《短清》乎?抑為《長側》、《短側》乎(《琴所王濟君用詩序》)”?這四首琴曲傳為蔡邕所作,同屬商調,旨趣皆簡樸平淡,韻致雋永,但旋律略有不同。何氏以琴曲的微妙區分,形容聽琴不易,詩歌品鑒“知音”之難。

琴“雅”與詩“古”

論及音樂發展史,從先秦鄭衛之音到兩漢樂府,至隋唐胡樂大興,一直存在“雅與俗”、“古與今”的對立。而俗樂越是流行,“琴的思想體系越是在古籍基礎上被擴大、被深化,俗樂與琴的差異被再三強化(高羅佩《琴道》)”。雅俗之説本就源於音樂,古琴作為雅樂之器,古老並與聖賢之説緊密連接。它是文人的音樂理想,古樂圖騰。故而,各個時代的以琴喻詩,始終貫穿著“復古”與“雅正”之説。

古琴與箏、琵琶、笛、鼓等分別被視為古樂與今樂,前者“音澹而會心”,後者“聲爭而媚耳”(《溪山琴況》)。詩如古琴,不可拘泥于技法,要為詩心與自然萬物的迴旋相激提供更多的空間,由此而臻于“古道”。明代何景明論詩之不傳,原因之一是詩人“率牽於時好而莫知上達”,最終導致“辭意並亡”。這就像人們不喜歡聽“難操”的古琴,而新聲繁艷且易學,深得大家青睞,如此“將使古道無聞(《海叟集序》)”。作為復古派的代表,何氏認為古詩當師法漢魏,追求古樸沖淡。他反對“新聲”,即時下宋儒理學觀念下的詩學風尚。

古琴亦是《詩三百》和漢魏古詩的象徵,彈琴代表著對風雅的復歸。《清廟》本為《詩經》篇目,是古帝王祭祀祖先的琴曲。元好問稱“《風》《雅》久不作,日覺元氣死”,他所謂“風雅”,即從《詩三百》到陶、謝、韋、柳的五古譜係。針對當下被風俗所移,即“衣冠語俳優,正可作婢使”的現象,他希望時人多作“《清廟》之瑟”,“一洗箏笛耳”(《別李周卿三首》其二》)。這裡以琴曲與“箏笛”的對舉説明“古今”“雅俗”的問題。他以《詩三百》為“正體”之源,弘揚“風雅”傳統,別裁偽體,就像以琴的古雅恬淡,汰除“箏笛”的尖新浮艷。

以琴之“雅正”談論詩歌“復古”問題還會涉及一些相關的美學範疇。徐青山仿傚《二十四詩品》提出古琴的“二十四況”,其中的“清”“淡”“和”“雅”“古”等是以琴喻詩中涉及最多的理念。“清”在琴學中被認為是“雅”的根本,即“清者,大雅之原本,而為聲音之主宰(《溪山琴況》)”。宋人何夢桂以琴“清”形容王濟君的詩歌,他指出“琴之趣清”,而王詩與之相似,“使聽之者一倡三嘆而有遺音(《琴所王濟君用詩序〈越人〉》”,這裡便是以“清”説詩的古雅質樸和余韻無窮。另外,古琴尚“澹泊”,演奏者需要祛邪存正,黜俗歸雅,舍媚還淳(冷謙《琴聲十六法》)。清人喬億就稱韋應物詩如同古雅琴,“其音澹泊(《劍溪説詩》)”。因為大歷詩人皆尚近體,講究聲律雕琢,而韋應物尤擅古體,且詩風平和恬淡,有“一語天然萬古新”之感。

此外,琴之古雅尤適於表現那些卓爾不群,不媚時俗的詩人詩作,正所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唐代崔佑甫《齊昭公崔府君集序》稱崔宗之的詩歌“卓爾孤標,氣高調遠”,若“雅琴度曲,眾音無味”。明代周瑛《和陶詩序》認為吳景輝的和陶詩如“抱古琴彈于通衢,趣遠聲希,人無聽者”。原因在於琴聲之“遠”靠琴人的風神氣度以及琴聲中的弦外之音,而沒有過多炫人耳目的技法,勢必賞音無多。

詩意的“觸摸”與“聆聽”

批評家以琴説詩,豐富了詩學意涵,寄寓了詩學理想,給人以“響浹肌髓”的審美體驗。一方面賦予詩歌創作及藝術聯想以物質性和觸摸感。撫琴重視聲音的細部紋理,需要把握“肉”與“甲”,“吟”和“猱”等,由琴音實現人身、琴身與表現對象的交響共鳴。

另一方面,以琴喻詩將讀者帶入聲音的場域,琴音之“潛在的,另在的”(希翁《聲音》)聲音形態使詩歌的品讀體驗跨越時空,通往無限、無待的“希夷”之境,就像琴音之高古“若深淵之不可測,若喬岳之不可望;其為流逝也,若江河之欲無盡,若三籟之欲無聲(《溪山琴況》)”。而琴音之“清”,聽之則“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濤,幽然谷應(《溪山琴況》)”。以琴“清”説詩,這種藝術景象,便滲入讀詩者的感官體驗,並通乎杳冥,出入有無,獲得鑒賞感受的無限延展性。同時,這也呈現了詩歌創作與品讀中精騖八極,心遊萬仞的神思狀態。

因此,以琴喻詩的話語形式訴諸一種印象式的審美感受,在不同詩學家那裏,生成的意義不盡相同。但是,這是一種從文字符號到聽覺、觸覺的藝術轉換。這種説詩方式是一種感悟式的藝術審美,使詩學問題的紛爭轉變為一種跨媒介的美學享受,甚至可以進入聽琴圖、詩意圖、禪畫等繪畫的畛域。概言之,以琴喻詩講究可聽、可感、可視的美學印象,天地人三才的匯合,美感的全面融通,這或許正是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一個特色。

(作者:張娜娜,係江南大學江南文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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