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晚間,福建屏南縣長橋鎮長橋村,一場大火突如其來。
短短20分鐘,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屏南萬安橋的大部分便遭火魔吞噬。
木拱廊橋,這個傳承近千年,“世界橋梁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品種”,在這個夏天,以一種令人扼腕的方式走進國人視野。
在閩浙兩省,如今尚有百餘座木拱廊橋橫跨于河流山谷之間,默默地講述著中國古代橋梁建造的傳奇歷史。這個從《清明上河圖》中走來的橋梁“活化石”,在讓今人讚嘆的同時,也期待得到更加精心的守護。
閩浙山中的宋代遺韻
那天夜裏,屏南萬安橋,這座國內最長的木拱廊橋因失火被毀,六跨木構建築只剩一跨,僅余十多米的橋頭和五個孤零零的橋墩。
事發第二天,河道裏零星散落著被燒焦的木頭,有老人在岸邊落淚。當地村幹部説,這個橋是老一輩人的心血,也是村裏的重要通道,對於它的燒燬,村民無不痛心惋惜。
▲《清明上河圖》中的汴水虹橋。受訪者供圖
據記載,萬安橋始建於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彼時,被稱作虹橋的編木拱橋正風行中原地區。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一座拱形橋梁宛如飛虹橫跨汴水河,橋上熙熙攘攘、橋下舟船忙碌——這座濃縮北宋市井繁華的橋梁,便是著名的“汴水虹橋”。
建造時用梁木搭接,把長度有限的木材上下交疊編織組成大跨度的無柱拱橋,結構簡單,卻又十分堅固。這種巧妙利用自然材料的橋梁建築形態,在宋室南遷後似乎逐漸失傳了。直到20世紀80年代,學界驚喜地在閩浙一帶找到了眾多和汴水虹橋一樣具有“編木”拱架結構的木拱橋,而且造橋工藝有所創新,這就是閩浙木拱廊橋。
“木拱廊橋與《清明上河圖》所繪虹橋外觀上有較大差別,可以説是木拱橋2.0版。”屏南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蘇旭東介紹,南方多雨,在木構橋樑上加蓋廊屋是常規操作,這種橋梁被統稱為木廊橋。而“木拱廊橋”比“木廊橋”多了一個“拱”字,就表示該廊橋採用了與汴水虹橋一樣的拱架結構,可以實現木構橋梁的單拱最大跨度。
蘇旭東説,我國現存的110多座古代木拱廊橋主要集中在山高林密、谷深澗險的閩東北、浙西南地區。其中,福建省佔70%以上,並主要集中在閩東地區。
專家介紹,閩浙地區多山而少田,尤其是兩省交界處的閩東北、浙西南地區,山巒疊嶂、溝壑縱橫、山高溪深,因為缺乏平地,村落大多沿著溪流邊的谷地分佈,對於橋梁的需求格外迫切。加之山地樹木多,匠人們就地取材,因此讓編木拱橋這一傳統技藝得以傳承千年。
▲單拱跨度最大的古代木拱廊橋——福建寧德壽寧縣下黨鄉鸞峰橋。新華社記者陳旺 攝
近年來,閩浙木拱廊橋頗受建築界、文物界專家學者的青睞,被譽為“古老概念的現代遺存”,具有“活化石的價值”。
木拱廊橋不僅是便利往來的交通設施,在閩浙地區,它還普遍是農村當地的地標性建築。木拱廊橋因橋上有屋,能遮風擋雨,又稱風雨橋;又因為它通常建在村子的水尾,寓含“截流攔財”之意,所以也被稱為“風水橋”。
“各地廊橋的廊屋普遍設有凳床等,是村民納涼、集會、歇息、觀賞、貿易等重要活動場所。每年端午等節日,群眾都在木拱橋上舉行‘走橋’等民俗活動。”福建屏南縣政協原主席、屏南鄉村振興研究院副院長周芬芳説。
這使得木拱廊橋具備了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功能,成為凝聚社區民眾情感、維繫地方文化認同的重要文化象徵和紐帶。它蘊含著豐富的精神內涵和鄉土文化,被稱作中國山地人居文化的典型範例。
“從小到大,夏天在橋上乘涼聊天,冬天在橋上追逐玩耍,每年端午‘走橋’,是萬安橋旁兩村村民共同的記憶。”長橋鎮長新村村民胡偉翔説,在當地民間傳説中,屈原為村民鎮住洪水災害,帶來風調雨順。
2006年,包含萬安橋在內的“閩東北廊橋”被列為第六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2年,閩浙兩省七縣22座“閩浙木拱廊橋”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産預備名單。
“似雲橫百尺,橫跨東西岸。”周芬芳説,現在,木拱廊橋在鄉村振興中越來越受到重視和歡迎,它一頭連接燦爛的文化傳統,一頭連接當代的繁榮與復興。
匠心技藝的活態傳承
萬安橋起火的那一晚,86歲的黃春財一夜未眠。18歲那年跟著父輩一起修橋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後來帶著兩個兒子一起給萬安橋修修補補的往事他也都記得。
聽到這座自己親身參與重建,祖輩四代人共同守護的橋梁在大火中大部分坍塌損毀的消息,老人家痛心不已。
那個不眠之夜,這位國家級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還想了一件事——重建萬安橋。
不幸中的萬幸,是萬安橋已數次做過完整測繪,木拱廊橋的營造技藝也在當地得到了傳承。
▲失火前的屏南萬安橋。新華社記者張國俊 攝
萬安橋所在的屏南縣長橋村是黃春財的出生地,在長橋黃家這個木拱橋建造世家裏,祖父黃金書、伯父黃生富和父親黃象顏都是著名的木拱橋主墨師傅。從小耳濡目染,黃春財15歲就開始隨長輩學習技藝。
“在過去,木拱廊橋營造技藝是一門養家糊口的手段,講究‘口傳心授,家族傳承’。”蘇旭東介紹,木拱橋營造技藝包括設計與施工兩大部分。建橋前需根據自然、水文等環境因素設計出單孔、多孔等不同跨度的木拱廊橋。
1954年,屏南萬安橋重建西北兩拱時,黃春財和父親一起擔起主墨重任,在施工過程中他把施工圖縮小畫在紙上,完成了他的第一張木拱橋設計圖。
此後,黃春財一直致力於修橋、建橋、研究橋,並將這門技藝傳授給了兩個兒子黃閩屏、黃閩輝,父子3人在屏南縣先後修建了10余座廊橋。
隨著經濟的發展,柏油公路、現代橋梁逐漸成為山區交通的主流,木拱廊橋日漸式微,傳承技藝一度變得困難。
2008年,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2009年“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
在政府和民間的雙向推動下,木拱廊橋的傳承態勢開始有所扭轉。據報道,近幾年來,浙閩兩地通過募款捐建,新建了30多座木拱廊橋,傳承人隊伍也增加到50多人。
為進一步傳承木拱橋營造技藝,黃春財還建立了木拱橋技藝傳習所,培養了10余名手藝人。
“木拱橋和傳統村落一樣,都是先有想法,再建造,因此稱為‘營造’。”蘇旭東介紹,關於文物的維修,最核心是三個原則,即最小干預原則、傳統材料原則、傳統工藝原則。掌握技藝的傳承人還在,那這座橋所承載的鄉愁就還能繼續“編織重建”。
“希望能由掌握這門技藝的人重新把這個橋做上去,這是我們屏南人的記憶,屏南人的鄉愁。”蘇旭東説。
如今,黃閩屏、黃閩輝已分別被評為市級、縣級非遺傳承人,黃春財的孫子黃穎也加入了家族造橋的隊伍。黃閩輝介紹,按照傳承下來的技術,萬安橋的修繕重建在技術上應該沒有問題。“我們一家人也希望把和萬安橋的緣分延續下去。如果有需要,我們肯定全力以赴。”
守護廊橋的時代課題
8月6日晚上的大火令人扼腕痛心,但它並非萬安橋首次經歷劫難,歷史上它曾歷經多次損毀、重建。
《屏南縣誌》記載:“(萬安橋)宋時建,壘石為墩五,構亭于上,戊子(經考證,疑為1708年)被盜焚燬,僅存一板。乾隆七年(1742年)重建。”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萬安橋又遭盜焚,“架木代渡”,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復建;20世紀初又遭火燒燬,1932年再次重建。1952年,萬安橋西北端被大水沖毀兩個拱架,1954年重修。
事實上,萬安橋的遭遇在木拱廊橋中並不鮮見。
▲距水面最高的古代木拱廊橋——福建寧德屏南縣百祥橋。受訪者供圖
2006年,被稱作“江南第一橋”的百祥橋因火焚燬,後重建。2011年,福建南平武夷山余慶橋同樣被大火燒燬坍塌,也已重建。
而在火災之外,水患同樣不容忽視。2016年9月,一場“莫蘭蒂”颱風,讓福建泉州800年古廊橋東關橋毀於洪水,浙江泰順的3座國保級廊橋也被衝垮,後均修復。
目前,萬安橋失火的事故調查仍在進行中。而人們最關注的問題是:如何吸取教訓,舉一反三,把萬安橋浴火之“危”,變成中國廊橋保護之“機”。
萬安橋失火時,正在屏南做木拱橋田野調查的一位專家向記者表示,木質結構橋梁的保護自古以來都是個難題。不僅木橋,中國南方以木構為主體的傳統村落,在近年亦頻繁因為火災闖入公眾的視野。傳統民居對火患的防範,主要是建造防火牆,也就是千姿百態的“馬頭墻”。這些磚石“隔斷”可以有效的制約火勢的蔓延。但萬安橋不但廊屋綿延近百米,拱架間也是木構相連,沒有石構墻體隔斷,便無法從物理上阻攔火勢的蔓延。
“廊橋是連接村民生活與信仰的公共空間,不少廊橋上都供奉有神龕,便免不了燒香。今天很多古廊橋上,還常見插入縫的篾香,以祈求平安。當地的文物工作者告訴我,過去的香的燃燒力很弱,是不容易引燃建築的。但今天的香裏往往可能添加助燃劑,便成了不容忽視的消防隱患。”這位專家介紹。
近年來一些廊橋成為鄉村旅遊的載體,它們被裝飾上燈帶等電子設備,這些電路的安全同樣需要關注。事實上,在萬安橋失火的第二天,當地政府就立刻開始排查古橋梁、古建築的安全隱患,拆除了這類燈具。
歷史上,廊橋毀壞之後重修重建並不少見。有學者曾梳理過一些建在交通要道的木拱廊橋的歷史,它們會以50—100年為週期頻繁重建,重建原因最主要的便是火毀或水毀。
現代技術是否能讓其跳出“屢毀屢建、屢建屢毀”的怪圈?
近年來,廊橋迎來的遊客越來越多,此類隱患正變得越來越大。福建工程學院歷史建築保護工程專業教授姚洪峰認為,在不破壞原有結構風貌前提下,佈置煙霧報警器和內部防火設施是行之有效的措施,這可以避免村民和遊客因在橋上抽煙而帶來的隱患。
“另一方面,考慮到文保單位多位於偏遠山區,消防隊伍不易到達,可考慮針對重點文保單位建設微型消防站,在第一時間處置火情。”他説。
在科技之外,“守護人”同樣不能缺位。周芬芳建議,國家省市縣鄉形成常態化聯動指導機制,將定期檢查與不定期暗訪相結合,加強管理巡查制度建設。此外,由於廊橋多處山區偏遠地區,日常保護需要儘量依靠群眾,需加強地方村民的日常教育培訓,開展定期防火意識宣傳和救火演練。
“守護人”也包括為廊橋建立檔案的學者。姚洪峰曾輾轉福建省內多個廊橋,為它們進行測繪。在國內,許多像他一樣的學者和民間愛好者都在自掏腰包,樂此不疲地描摹那些深山老林中的廊橋,他們帶來的寶貴測繪數據,讓廊橋的“重生”成為可能。姚洪峰希望,地方文物部門可以與這些民間團隊一起,為每一座廊橋建立專屬的檔案。
“對於廊橋愛好者而言,每一座橋的消失都像一位朋友的離去,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姚洪峰説。(記者邰曉安、趙雪彤、吳劍鋒、陳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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