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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木:西藏遊牧文化何以與現代文明共存?

發佈時間:2021-12-23 09:44:36 | 來源:中新社 | 作者:趙朗 | 責任編輯:蘇向東

(東西問)努木:西藏遊牧文化何以與現代文明共存?

中新社拉薩12月22日電 題:西藏遊牧文化何以與現代文明共存?

——專訪西藏自治區民族藝術研究所所長努木

中新社記者 趙朗

西藏自治區地理環境複雜、生態多樣,造就了遊牧等不同生産生活方式,也孕育了獨特的高原傳統文化。從農奴制到社會主義社會,西藏發展一步跨千年。在保留傳統生産作業,農牧民享受到城鎮化、現代化巨大便利的同時,也有人質疑現代化對傳統遊牧生活方式的衝擊。遊牧文化能完全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認同嗎?城鎮化、現代化的定居模式與遊牧生活方式對立嗎?西藏的遊牧文化會消失嗎?西藏自治區民族藝術研究所所長努木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作出深度解讀。

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遊牧生活能否完全定義西藏民眾的生産生活方式?是否能代表西藏傳統文化的發展方式?

努木:我出生在西藏那曲牧區,從中央民族大學畢業後就回到西藏工作。以我多年生活、學習、工作經歷看,並不認同該觀點。在中西方社會學研究中有個共識,即生産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氣候和自然資源環境。西藏地理環境複雜多變,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原,如那曲、阿裏等地;也有適合農耕兼顧牧業的地區,如日喀則、山南、拉薩等。還有遍佈高山峽谷中的茂盛林區,當地人曾以狩獵為生,從森林中獲得生活必需和交換資料,代表城市是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的林芝。


上世紀八十年代,西藏林芝的嘎拉村村民多伐木維生,如今該村已變成遠近聞名的旅遊目的地。風景秀麗的“桃花源”是從當年的伐木村轉變而來。圖為2021年7月拍攝的嘎拉村典型藏式院落。中新社記者 江飛波 攝

所以,如同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發展一般,遊牧文化只是西藏地方豐富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遊牧生産生活方式並不能完全代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共同生活方式。

中新社記者:有輿論認為,在現代化和城鎮化進程加速演進的當下,西藏會有越來越多牧民放棄遊牧。現代化、城鎮化會讓遊牧生産生活方式在西藏消失嗎?

努木:我認為不會。如前所述,生産生活方式與自然資源環境、氣候密切相關。但人類文明的發展變遷也充分證明,傳統生産生活方式會因生産力變革迭代。西方文明中也存在遊牧文化基因,也在不可避免朝著更先進的生産生活方式演進。應當反對將西藏民眾物化的聲音。

在我看來,傳統生産力和生産資料只會借助現代化生産方式更便利。同時,高原環境決定了牧區居民不可能徹底改變生産生活方式,除非地理環境、氣候發生重大變化。

無論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方式,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農業生活方式,抑或是現代化的城市生活,都是時代産物,它們並存延續能夠相互吸收借鑒好的發展理念。

我認識的比如縣牧民尊追,十多年前,兄弟姐妹賣掉家裏所有牛羊,在鄉上開商店,夏天採挖蟲草。後來他們有的經商、有的讀書。前兩年,幾個兄弟姐妹決定重回牧區,買了200頭母牦牛,通過科學化養殖,銷售綠色奶製品獲得收入,這些食品非常受歡迎,尤其對於城市人。

從城市再回牧區,人的視野就不一樣:可以帶著先進的管理經驗、更科學的養殖方法,彌補傳統養殖的不足。

  四川藏區阿壩州探索牦牛標準化養殖。中新社記者 安源 攝

中新社記者:城鎮化、現代化的定居模式,和遊牧生活方式對立嗎?能為遊牧文化提供何種便利?

努木:西藏遊牧民定居工程是中央第四次西藏工作座談會確定的“十五”117個重點項目之一。定居模式和遊牧生活在融合發展,不存在對立。牧民有了固定居所,並不是説放棄放牧。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並非一直遷徙。真實狀態是,牧區分冬季和夏季牧場,牧民們夏天過著遊牧生活,冬天則在冬季草場定居。

城鎮化、現代化,讓牧區最直接受益的是教育。我的成長經歷就能説明。像我這樣經歷的人比長期生活在牧區的人更了解牧區生産發展和文化需求。所以教育是牧民最需要的,它為個人、群體的發展帶來了思想解放和對更美好生活的嚮往。

  西藏當雄縣龍仁鄉中心小學學生上音樂課。中新社記者 何蓬磊 攝

如今,西藏各類關於生産的傳統文化都在延續發展。如那曲恰青賽馬節、當雄當吉仁賽馬節、江孜達瑪節在西藏和平解放以來都得到很好的傳承和發展,這些節日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還依託現代化、城鎮化的能源、物資和經濟供給,慢慢演化成集賽馬、文化交流、旅遊、商貿的綜合性節日。


2016年8月,那曲牧民們上演騎馬揀哈達競賽。由羌塘草原牧民傳統“賽馬節”延伸而來的羌塘恰青格薩爾賽馬藝術節在此間舉行。中新社記者 陳韜彬 攝

中新社記者:城鎮化、現代化後,牧場和遊牧生活在西藏以怎樣的方式留存?

努木:在西藏,農牧民的人口占比達67%,其中又以牧民佔比為最多,原因一方面在於國家對西藏出臺了很多扶持政策,保護他們的生活傳統;另一方面西藏自然環境保護得很好,非常適合以天然遊牧方式發展養殖産業。

近年來,從中央到西藏地方都很注重生態保護和發展,西藏還實行了高海拔生態搬遷,鼓勵部分牧民搬到低海拔地區,既改善了牧民生活,也為野生動物讓出生存空間。

從生態角度講,科學控制牧場無序擴張,既是保護高原生物多樣性的需要,也是維護整個地球生態的需要,從人類命運共同體角度看,正是全人類休戚與共,綠色發展的科學理念。


西藏那曲市尼瑪縣榮瑪鄉平均海拔超過5000米,屬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2018年6月,該鄉571位牧民分批遷至1000余公里以外的拉薩市堆龍德慶區,為保護區的藏羚羊、野牦牛等野生動物騰出空間。圖為2019年2月,在距離拉薩40公里的榮瑪高海拔生態搬遷示範點,孩子們在幼兒園玩耍。中新社記者 江飛波 攝

中新社記者:西藏如何解決從遊牧生活到城鎮化這一過程可能帶來的社會問題?效果如何?

努木:從遊牧到城鎮化,不可否認會造成牧民的不適應,帶來如就業、就醫、教育等問題。在保留其傳統遊牧作業的基礎上,各級政府都開展了形式多樣的就業培訓。比如很多上年紀的牧民沒受過系統教育,難以進行駕照的電腦操作考試。為此,地方政府將文字考題轉化成語音問答,幫助其完成培訓。

中新社記者:根據您的田野調查,西藏牧民如何看待遊牧和定居?選擇遊牧和定居的動機分別是什麼?

努木:對於遊牧和定居動機,牧民中不同群體的想法也不一樣。更看重下一代教育的牧民,家裏女主人會帶孩子到城裏師資更好的學校讀書;有些牧民,牛羊是重要的收入來源,所以不放棄遊牧生活方式;還有些牧民像候鳥一樣,冬天到城市,夏天回草原,在兩地都有住房和生意。上年紀的牧民更願意定居城市,主要是生活和就醫方便。無論定居和遊牧,都是基於牧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而自主選擇的。


城鎮化為就醫帶來了很大便利。圖為2019年5月,來自北京的醫務志願者在拉薩市阜康醫院為民眾義診。中新社記者 何蓬磊 攝

中新社記者:遊牧能否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認同,現代化、城鎮化定居模式會削弱這種認同嗎?

努木:如上所述,西藏的生産生活方式多種多樣,從而造就了豐富的高原遊牧文化、農耕文化和森林文化等。所謂遊牧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認同,是外界的片面了解,真實的西藏遠比刻板印象和刻意標簽豐富得多。


2021年9月,西藏當雄縣羊八井鎮牧民在收割牧草,準備度冬。中新社記者 貢嘎來松 攝

城鎮化、現代化豐富了牧民生活,拓寬了認知,但本質上傳統生活習俗和牧民質樸的進取精神仍在延續。他們需要豐富的生活,接觸新鮮事物,有了不一樣的理想志向,胸懷抱負。不能狹義地説,牧民只能做牧民該做的事情,當一個純粹的牧民。

我們常説文化的發展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西藏文化正以多姿多彩、相容並蓄、開放包容的姿態,朝著良性方向前進。(完)

專家簡介:

  西藏自治區民族藝術研究所所長努木。本人供圖

努木,現任西藏自治區民族藝術研究所(自治區藝術創作中心)所長,兼任西藏自治區古籍保護專家委員會主任、西藏自治區藏語言指導委員會藏語新詞術語審定專家委員會專家、西藏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産專家委員會委員等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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