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窩脖兒》
《賣糖葫蘆》
《剃頭匠》
《京燕茗春》建水
《京燕茗春》蓋置
《京燕茗春》鐵壺
你知道賣糖葫蘆的為什麼拿一個撣子嗎?你知道“窩脖兒”是幹什麼的嗎?你見過剃頭匠手裏的喚頭嗎?若你答“不知道”、“沒見過”倒也正常,因為這些都是已經消失的老北京的行當。不過你若遇到北京工藝美術大師吳德寅,他就能給你講個明明白白。不僅能講,他還花費近10年工夫手捏了360行當的泥人,在北京市檔案館的常設展《檔案見證北京》中一亮相,就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今年6月9日的“國際檔案日”,吳德寅將這300多個泥人全部捐贈給了北京市檔案館。不捨是難免的,但他覺得:“再好的東西捂在自己家裏有什麼意思,別説我這不值錢的泥人了,人家國寶級的寶貝最後不都捐國家了嗎?”更重要的是,熱愛老北京文化的他,在如何讓文化“活”起來這條路上,不放棄任何一種嘗試。
三百多個泥人找到了婆家
第一次見到吳德寅,是在“國際檔案日”的前一天,他正在檔案館的一間辦公室裏對即將捐贈的泥人進行最後的修飾。半個月以來,他每天到檔案館報到,用原泥的泥漿摻一點黏合劑,把每個泥人通體刷一遍,“算是給出嫁的女兒換上新衣服吧”,其間發現缺手指少耳朵的,再一一修補好。泥塑當中有彩色泥塑、素泥泥塑之分,吳德寅一直主張素泥泥塑,這300多個泥人都是原色,不過在這次修飾中,他將凍柿子、糖葫蘆、白爐子等等食物或器皿染上顏色,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怎麼給泥人找到的“婆家”,説來話長。檔案館沒搬到新址前,跟吳德寅自己的泥塑館挨得很近,都在一個社區裏。辦活動時,館裏的人去看了吳德寅的泥人,當下就覺得好。等新館在南磨房路落成後,由於面積大了,除了檔案的收集和保管,又增加了博物館的功能,於是就邀請吳德寅在《檔案見證北京》中展示他的行當泥人。
“開館時我拿去六七十個泥人,這些行當的泥人還配合了可以聽的吆喝聲,效果很好,很接地氣。之後檔案館就又跟我聯繫,想把全行當都拿過去展示。”
願意嫁閨女,自然是認可了婆家。儘管跟館長溝通的時候也掉了眼淚,但吳德寅覺得自己的泥人有了好歸宿。“這些泥人去了那裏,對方一定不會一扔就不管了,而是發揮這些泥人的作用。我個人的力量太小了,雖然也有個泥塑館,但不會有現在這麼多人來看。能在這麼高規格的地方展示它們,我這麼多年的工夫沒有白費。”
解鎖老北京行當的前世今生
吳德寅捏泥人很快,一兩個小時就能出手一個,但360行當為什麼前後用了將近10年時間?原來他捏泥人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先考證人物的背景,再給每個人物寫故事腳本,最後才動手。比如一個行當,從什麼時候出現的?是冬天還是夏天的行當?有什麼講究?服飾和工具什麼樣?為什麼手裏要拿這個東西?有時要花一兩個月蒐集材料和考證。
賣糖葫蘆的拿的撣子就引起了他的好奇,“你以為他是撣東西的?其實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粘糖葫蘆水準高。糖粘得不好,糖葫蘆是黏的,而他敢拿撣子就説明他的糖葫蘆是脆的、不黏。”
還有一個就是“賣什麼不吆喝什麼”,“吆喝油麵筋的其實是賣豬頭肉的,為什麼呀?原來是要避諱,這就是行當裏面的規矩。”
到了剃頭這行不吆喝了,要靠手裏的響器“喚頭”攬客,發出嗡嗡的聲音。“使用喚頭也有講究,叫‘三不響’:一是過河不響,怕驚了河神;二是過廟不響,怕驚了廟裏的神;三是兩個剃頭挑子相遇不響,怕搶了對方的買賣。”
越考證興趣越濃厚,吳德寅又開始研究起行當的前世今生。以前的老行當現在真的都消失了?他發現其實是有發展延續的。
“你看現在的‘餓了麼’,過去也有。過去的飯館不止送幾個菜,而且還送酒席,用盒子提溜著,一層一層的,有飯有菜還保溫。還有一個行當叫窩脖兒,是門對門的搬運服務,一張桌子也能扛起來就送。等送到人家門口了,拿出一個條子,交待是誰讓送過來的。像不像現在一對一的閃送?”
更有意思的是經營瞪眼食的,店主煮一鍋肉,不按斤賣,按塊收費。吳德寅説經營瞪眼食的人眼力和記性都特好,誰夾了兩塊誰夾了三塊,最後一算你給三毛他給五毛,絕對不會錯。他一琢磨這跟吃麻辣燙數扦子一脈相承呀。
蒐集行當的過程中,一些有趣的民間故事也被吳德寅記錄下來,《吳大少的糖葫蘆》就是其中一個。
“這個故事特別好玩,吳大少在西城住,家裏很有錢,可他就喜歡做糖葫蘆,自己買了材料自己做,然後找個人挑著上街賣,他在後面跟著。賣糖葫蘆掙出來的錢吳大少一分不要,全給挑擔子的和追在擔子後面的小孩,自己就是過一個癮。後來皇糧沒有了,人家説你會這門手藝乾脆給你開個門臉兒賣糖葫蘆吧。結果吳大少的糖葫蘆門臉兒天天爆滿,現在糖葫蘆裏夾核桃、夾豆沙,還有山藥糖葫蘆,都是這吳大少發明的。”
待老北京行當這個主題捏好了,十幾萬的相關文字也出爐了,順理成章出版了《老北京風情泥塑》。
全心全意地做從小就喜歡做的一件事
吳德寅對老北京行當、老北京文化的喜愛應該説是與生俱來的。他家四代北京人,小時候就住在西單商場後面的羅家大院,離中南海西門走著只要5分鐘。“羅家大院一共有五個院,我們家住一號院,二號院是畫畫的,三號院是賣香的……五號院姓余,我們叫余奶奶,余奶奶的公公在清朝是個高官,原來整個羅家大院就是他們家的。”
老北京衚同裏的家常氣息還留在童年的記憶裏,他見過賣凍柿子的和賣糖葫蘆的,也聽過剃頭匠手裏的喚頭響,哥哥過年得了壓歲錢激動得半夜起來縫褲兜,爺爺在中南海修暖氣偶遇毛主席的經歷成了“傳家寶”……
雕塑專業出身的人一般要經歷手塑——心塑——手塑的過程,但吳德寅恰恰相反,心塑在前,沒動手之前作品已經在內心成型了。“表演裏講情緒記憶,我捏泥人也是先有情緒記憶,再靠肌肉記憶,有了對生活的觀察,手上的力道是大是小,如何走向,就是水到渠成、一氣呵成的事了。”
吳德寅從小就表現出藝術天分,尤其動手能力特別強,因為這個沒少挨過打。“家裏那種長條的肥皂,我照著圖片用刀子刻古代仕女圖,最後肥皂全都沒法用了。家裏給錢去藥店買的當糖吃的山楂丸,我從來都捨不得馬上吃掉,先把大山楂丸捏成各種動物造型,捏夠了再吃,也不嫌臟。還有用粉筆刻東西、畫素描,都沒人教,就是自己喜歡。”
但家裏沒人支援他搞藝術,哥哥接了父親的班進了鐵路系統,當時叫“鐵飯碗”,人人羨慕。到了他考的是化工學校,畢業去4000人的大廠子,福利待遇都好。吳德寅26歲就幹到車間黨支部書記了,要不是一場大變革,他兒時的夢恐怕永遠是一個夢了。
33歲那年,偌大的化工廠説倒閉就倒閉了,吳德寅拿了兩萬多的工齡買斷金成了下崗人員。為了生計,他先到上海賣鞋,又去廣東開鞋廠,雜七雜八一直幹到2012年。就在這年,他決定不幹其他行業了,從此全心全意地做從小就喜歡做的一件事。
將老北京文化的符號抽取出來
吳德寅沒經過科班訓練,他的泥塑是看會的,看見人家現場捏,回家就能複製出來,對方的每個步驟全部記在腦子裏。有一次看展覽,路過一個賣紫砂壺、黃黏土的攤位,他仔細觀察攤位師傅捏泥塑的過程,然後告訴同行的妻子説:我也會。到家他就用買來的泥照著妻子捏了個泥人,讓妻子挺驚訝,結婚這麼久不知道他竟然還有這一手。和妻子開車進山的時候,他偶然發現一大片黃膠泥,挖了帶回家,存上個三五年,就是捏泥塑的上好材料。
當年經營鞋廠的間隙,吳德寅開始隨心所欲地玩泥巴。起初想到什麼捏什麼,後來就鎖定了老北京行當。辦公室裏的展品架本來是展示鞋的,慢慢地取下一雙鞋換上一個泥人,不知不覺就有上百個了。
從過去的業務抽身出來,吳德寅立刻轉型傳統文化和創意設計。他一直思考如何將傳統文化帶入老百姓的居家生活中,而不是高高地供起來遙不可及。“只有在生活中讓更多的人接觸、使用,文化才能得到更進一步的宣傳,這是我多年來體會到的。”
吳德寅的做法是將老北京文化的符號抽取出來,與實用器物相結合。比如他做過一把京味鐵壺,壺身是老北京傳統服飾馬褂兒的造型;壺蓋為六合圓帽;壺的腰部有一圈浮雕,描繪老北京的市井人物:有遛鳥的、賣茶湯的、烤白薯的、焊洋鐵壺的……
“有一次我一個朋友發朋友圈,説跟男中音歌唱家楊洪基老師在一起喝茶。我一看照片裏用的那把壺,就讓我這朋友去找找落款。一會兒朋友把照片發過來了,説原來是你做的呀!他告訴我,楊老師當時就跟他們説了,這壺只有北京有,從造型到圖案都是老北京文化。”
吳德寅的這套茶具作品一共七件套,他把放壺蓋的蓋置設計成門樓造型,上面有“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文字;置物器做成圓形的影壁墻;盛洗茶水的建水有城墻的元素,體現了老北京城門文化的內涵;杯托的圖案造型為“福燕”和芭蕉扇子;壺挑是一隻變形的京燕……整套茶具充滿濃郁的老北京風情,在“2016世界手工藝産業博覽會暨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成果展‘國匠杯’評選”中獲得了銀獎。
他還設計過一款香道用具,把香爐做成老北京人冬天取暖用的爐子造型,把香做成蜂窩煤狀,配套的火筷子、煤夾子和小水壺也一樣不少。這套香具作為航空公司里程積分的換購禮品戳中了現代都市人的懷舊情懷,比圍巾皮帶什麼的受歡迎多了,吳德寅基本上每天都有訂單。
“你看一場有關北京文化的展覽,可能只有來北京才能看到,但商品是全國流通的,附著在商品上的文化元素甚至可以走向世界。”
他的泥人從來不單獨售賣
將原材料從泥改為銅,開發了茶道、香文化、文房四寶等五十多個文創産品,吳德寅的轉型比較成功。限于很多客觀條件,大多數非遺的手藝人邁向這一步有難度。但吳德寅自己做過工業設計,又熟知老北京的傳統文化,讓轉化變得更加順暢。
不過泥塑始終在他心中佔有重要的位置,承載著他的夢想和初心。除了老北京行當系列,吳德寅還創作了老天橋新老“八大怪”系列、舊京風情系列。他的泥人也從來不單獨售賣,而是以文化合作項目的形式出現。
“博物館是我合作最多的地方,我給山東威海大型漁村博物館做場景造型,有300多個泥人和房子;給內蒙古煤礦博物館再現煤礦工人在礦道裏勞作的場景;還有北京公交博物館1949年修電車的場景。現在正在跟德州市陵城區神頭鎮東方朔博物館合作,東方朔是神頭人,神頭鎮也是秦代厭次城的所在地,我經過考證,準備用泥塑形式再現厭次城的景象。對方很認可我的想法,城已經搭完了,我設計了400個人物,馬上開始泥塑。”
與銀行系統的合作一開始沒料到。過去銀行頂多為儲戶備一些糖果和水,眼下在打文化牌的大背景之下,紛紛挖掘地域文化,創建“特色行”。吳德寅先是給南緯路的北京銀行做展室,設計了一套天橋人物,介紹天橋文化。最近又給建行的牛街支行報了方案,準備展示回族文化。
建行的東四支行本來提議搞個南鑼鼓巷主題,吳德寅搖頭:“南鑼鼓巷離這兒還遠著呢!過去有個歌謠説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四牌樓這裡曾經是北京最大的賣舊貨舊衣服的地方,挨著的隆福寺有老北京最大的廟會,它北邊的錢糧衚同從明朝開始就是鑄錢的地方,表現這些元素才能體現這裡的地域文化。”
“特色行”項目對吳德寅的鼓舞特別大,他感到這種方式讓傳統文化有了去處,而且非常巧妙地跟地域相結合,不是強擰在一起。
在通州一片工業園區裏第二次見到了吳德寅,他的工作室跟一般搞藝術創作的工作室畫風完全不同,擺著操作臺和小型機器,像個小車間,地上還浮著一層細細的木屑。吳德寅把工作服一套,展示了幾樣正在打樣中的實用器半成品,包含了北京中軸線元素、長城烽火臺元素、冬奧會元素……用他的話説:可做的事特別多,處處都有創意點。
當初進入工美這行時,別人都有師承,一説是誰的徒弟,距離拉近不少。而他第一次參加業內的比賽拿了獎,圈子裏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此人的來歷。
從做化學分析到開鞋廠再到工美大師,吳德寅跨界跨得是有點大,以至於偶遇昔日化工廠的老同事,對方都不敢相信。不過他慶倖自己聽從了童年夢想的召喚,從滋養他的老北京文化中吸取能量,在安身立命的同時,也還給和他一樣有美好回憶的人一份情懷。
文並攝/北京青年報記者顏菁
作品供圖/吳德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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