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樓是北京城中軸線北端的標誌
鐘鼓樓午後的金色陽光沉靜無聲,充滿著玄象和智性,仿佛是對時光的吟哦和歌咏。從某種意義上説,鐘鼓樓就像一個巨大的計時器,記錄著日升月落、朝代更疊。我們在蒼茫悠遠的晨鐘暮鼓裏直接面對時光,面對它那宏大、綿延的存在,以逝者如斯的平靜和安詳,與永恒息息應和……
出斜街,沿地安門外大街往北,左側便是紅墻朱欄的鼓樓,青磚素瓦的鐘樓則位列右側;它們共同構成了北京中軸線壯美逶迤的餘音——如果説故宮是北京城中軸線的高潮,而鼓樓和鐘樓,則是中軸線的意味深長的尾聲。時至今日,在元大都如同棋盤一樣經緯分明的街道設計裏,唯有鐘鼓樓所在的街道,依舊忠誠地遵循著往昔漕運的走向和佈局;作為一種年代久遠的報時工具,鐘鼓樓見證著北京城幾百年來歲月的變遷,也見證著一代代北京市民莊嚴而生動的流水生涯。在元、明、清三個朝代,這裡都是北京城的報時中心。
1272年,鐘鼓樓被精心建造在元大都都城之中,成為古代都城的司時中心。從那一刻起,鐘鼓便成為傳遞時間的使者,啟閉城門的信號,在一代代北京人的心目中,樹立起一種特有的神聖與威嚴,同時滿足了報時、施教、揚威的需要。鐘鼓樓日益成為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
時間是一切實體存在的要素之一,“聲與政通,碩大龐洪”,“以時出治”,又能昭示法度、安定民心。回味“鐘鼓樓”這個名詞,就會令我們悠然獲得一種歷史和時間的縱深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暮鼓晨鐘,以一種空曠廖遠的宏大意境,使古老都城的人們逐漸對鐘鼓之聲産生依賴,漸而轉化為尊崇,達到了空前的教化效果。
此時我站在鐘樓下,北風正大。仰望天空,感覺天幕正在一片一片被撕開,四面八方都是風的通道和碎片。歲月嬗遞,鐘鼓樓仍不失往日的華麗和莊嚴,雖然高樓上早已傳不出晨鐘暮鼓的肅穆與清朗,然而心緒依然在歷史的四野八荒無序地蔓延,不知能否跨越七百年的時空。元寶脊上的陰陽瓦和獸頭瓦在改變著氣流的走向,擴張著聲音的通道;而時間的彌天洪水在通過每一個具體的生命,也使他們看到了它更真實的茫茫無聲的面容。
鐘樓是北京城中軸線北端的標誌。元代《析津志》載文:“鐘樓,至元中建,閣四阿,檐三重,懸鐘于上,聲遠愈聞之”。後來毀於一場莫名的大火。明永樂十八年(1420),鐘樓在元大都的萬寧寺中心閣的舊址重建;發聲“清宵氣肅,輕飆遠揚”。
歷史的宿命有若輪迴,不久鐘樓又毀於大火。到了清乾隆年間,乾隆認為鐘樓是紫禁城的後衛,那口大鐘則是中國的皇鐘;於是“柱棁榱題,悉制以石”,鐘樓再次重建,而且第一次採用磚石砌築,從此令鐘樓消除了火患。兩年後鐘樓竣工,喜歡舞文弄墨的乾隆皇帝沒有忘記洋洋灑灑寫上一篇驚世奇文,以垂范後人。
一個深居在老北京灰墻青瓦的四合院裏的隱士
現在的鐘樓分上下兩層,底層是拱券式磚石城臺,上沿四週建有雉堞。四面開券門,券洞內呈十字相交形,中心相交處為一邊正方形“天井”,往上與二層相通,可仰望大鐘。鐘聲通過“天井”的共鳴,産生巨大的振波,向古城四方傳遞,渾厚的鐘聲,十余裏外都能聽得見。
鐘樓所有窗戶均是罕見的石雕窗,四週有漢白玉石護欄,內部東側築有七十五級石階直達二樓。二層建築獨成一體,坐落在城臺之上。正方形漢白玉須彌底座,上沿四週鑲嵌著潔白的石護欄。重檐、歇山頂,上覆黑琉璃瓦綠琉璃剪邊,顯得精臻凝練。券門兩側有漢白玉鑲邊的拱券式暗窗相襯,窗心是古拙淡雅的磚雕花草圖案。大額枋、檐檁、鬥拱、檐椽等均為石料剔鑿而成,上面仍保留了清式旋子彩畫,兩側山花均為琉璃磚拼制而成的金錢壽帶,飽滿遒勁。
對鐘樓雄偉的飛檐傑閣,乾隆皇帝曾有過這樣的讚譽:“尺木不階,屹然巨麗。拔地切雲,穹窿四際。岌業崢嶸,金觚繡甍。鳥革翚飛,震輝華鯨。”而報時的巨大銅鐘,鑄有“永樂年月吉日制”的印記,即懸于樓中央八角形木框架上。銅鐘重約六十三噸,居然比大鐘寺裏的永樂大鐘還重十多噸,可稱中國古鐘之最。其以響銅鑄成,聲音淳厚綿長,據稱“都城內外,十有餘裏,莫不聳聽”。
華夏祖先對於時光的流逝有著切身的體認,漏、晷、鐘、表……種類繁多的計時工具表達著他們對時間的敬畏。鐘鼓樓曾經是北京人最熟悉的聲音,不論是文武百官上朝,或是百姓生活,都要傾聽“擊鼓定更撞鐘報時”的韻律。從鐘聲鳴響的那一刻起,人們就感覺到時間在那一瞬間忽然顯現。而平日,它潛藏在瑣碎和繁雜的生活表層之下,沒有響動,沒有聲息。
鐘樓內部建築結構與聲學原理的統一,使鐘樓這座古代建築更獨具特色。重建後的鐘樓,不僅巍峨、壯觀,而且把建築結構、共鳴、傳聲三者巧妙地融為一體。“天井”與“十字券洞”的貫通,恰似上下兩個重疊的共鳴腔,使鐘聲迴旋千腔體,産生共鳴。不僅鐘聲得以擴大,而且更加圓潤動聽。只是不知道這鐘中之王是如何鑄成,如何運到這裡,又是如何挂在這樑上的。
民國時期,鐘樓被改為通俗電影院,據説因為營業不佳,時演時輟,後來乾脆辟成了自由市場。雖然遠不如鼓樓院落大氣,但是因為緊鄰民房,鐘樓顯得清雅幽靜,有種超然於世的感覺。有時你會恍然感覺,鐘樓就像是一個深居在老北京灰墻青瓦的四合院裏的隱士,展現著深邃的文化風骨。從地理位置上來看,鼓樓位於幾條重要馬路的交會處,樓前車水馬龍,從古至今都是附近街市的標誌性建築,宛如一位披著光鮮的鎧甲每天準時站崗的衛士。透過密密交織的葉隙,往上,能看到鼓樓的翹角飛檐。
鐘鼓樓。《北京:當歷史成為地理》插圖。
太陽已經西斜了,這是一天中最適於登高的時光,崔顥就是在這一時刻登上了黃鶴樓,李白就是在這時刻登上了鳳凰臺,辛棄疾也一定是在這時刻登上了北固樓。鼓樓雖然總共就只有兩層,但想要上去的話,任誰都得費些力氣。登上鼓樓,向南可見什剎海水波清淺、景山萬春亭巍然屹立,令人感覺鐘鼓樓的聲音雖成絕響,但是它的存在已凝固成一種悠遠之美。
鼓樓二層展示有一件古代計時器的模具,據説稱作“銅刻漏”,已有近千年曆史,原物已經遺失,但就其仿製的外形看,共有四口水箱依次相疊,有一個造型逼真的銅俑雙手持鐃,每到固定時間就會自動撞擊,創思之精巧,令人擊節。另一件名為碑漏的,雖已失傳無法仿製,但仍能讓人悠然想見時光奔涌給先人帶來的靈感與內心的共振。
在以這個報時建築為中心形成的濃郁生活氛圍裏,鼓樓在漫長的歲月中,成為引導城市生活起居的地點。如果説故宮是草芥之民絕無可能踏入的皇家禁地,而鼓樓一帶,則已逐步過渡到平民百姓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張力和意趣的銜接點下,演出過多少王公權貴和草根百姓生死歌哭的故事?歷史像一個巨大的渦流,一切都在其中變得混沌不清了。
鐘鼓聲延續著我們對時間和歷史有意味的傾聽
鼓樓到清代時已經重修了很多次,保持著相同的建築規模,它的報時功能也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期。1924年,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負責擊鼓撞鐘的鑾儀衛因而廢止,經歷了這一場歷史的重大變遷,鐘鼓樓從此就成為失語的沉默建築。
當然也不能讓它閒置,京兆尹薛篤弼動了腦筋,將鼓樓辟為“京兆通俗教育館”,開創了民國時代對民眾教育的先河。為了使國民永記八國聯軍侵佔北京的國恥,薛篤弼還一度將鼓樓更名為“明恥樓”,展出了大量的國恥照片和實物,據説被八國聯軍刺破的一面大鼓,陳列在鼓樓內,警示後人。後來,鼓樓改為“第一民眾教育館”。新中國成立後,鐘鼓樓一直作為群眾文化館而存在。
鐘鼓樓的鐘鼓聲不僅傳達了報時的聲響,更傳達了一個廣闊悠遠的歷史和文化的資訊,雄奇高偉的建築,延續著我們對時間和歷史有意味的傾聽,讓人在悠長的回音中有所感悟。在鐘鼓樓被設為報時中心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裡都是作為商業標識而存在的。在七百多年前的元代,大運河的終點碼頭距離鼓樓不遠,當水勢浩蕩的漕運河流從周邊迤邐而過時,鼓樓自然就成了南北貨物的集散地,加上南端是宮城,北端是集市,這裡很容易就涌現出無限的商機。什剎海和積水潭一帶成了百姓遊憩的好去處,在當時就有帽子市、皮貨市、鵝鴨市、珠子市、柴炭市、鐵器市、米市、面市等,加之當時的貴戚、勳臣多集中於此,購買力集中,可以想見其一時的繁盛。
北京城一個名副其實的商業心臟就此形成。縱橫交錯的街巷中充斥著豐富的色彩、音響和氣味,使這片街區保持了一種不衰的活力。到明代,大運河終點已然抵達大通橋,中軸線也隨之東移,整個北京城呈現向南發展的態勢,隨著城市機能的變遷,鐘鼓樓一帶逐漸從喧囂走向平靜。什剎海的湖光水色,開始吸引著京城裏豪門權貴、文人墨客的眼光,這一帶也因此走向了遊賞休閒與市場相結合的道路。到了清代,這一特點更為明顯,尤其鐘鼓樓地區是正黃旗和鑲黃旗的駐地,有著極強的消費能力,這也更帶動起鐘鼓樓附近的繁榮發展。
沒有了漕運碼頭洶湧的浮躁和喧鬧,鐘鼓樓地區開始變得樹蔭匝地,充滿了閒適悠然的趣味。一種新的潮流出現了:一些王公貴族看中這裡匯聚著什剎海和積水潭得風望水的氣勢,紛紛在什剎海邊擇地建房而居,鼓樓地區越來越熱鬧。眾多的商號也聞風而至,鼓樓前及煙袋斜街陸續出現了很多鋪面,錢莊、茶館、當鋪、浴池、煙社、布店、米市、飯莊雲集。《紅樓夢》中寫的“恒舒當鋪”,其原型就在鼓樓前。當這一商業區鼎盛之時,王府井、西單等商業街區尚默默無聞。直到今天,我們在地安門外大街上還可以看到不少真正的北京老字號。
七百多年來,舊鼓樓大街的寬度始終沒有大的改變
民國初年社會的變革,鐘鼓樓之間又變成為百姓設場遊玩的所在。西風東漸,鐘樓之下開始有了電影院,中國特色的“平民市場”自然也在發展,不少商販和民間藝人長期活躍於此,把這裡變成日趨繁華的民間商肆和娛樂場所,使之有不輸于天橋之感,鐘鼓樓開始有越來越豐富和獨特的精神魅力。朱光潛1936年在《論語》半月刊上發表的散文《後門大街》中寫道:
到了上燈時候,尤其在夏天,後門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軀幹之上儘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髮館和航空獎券經理所的門前懸著一排又一排的百支光燭的電燈,照相館的玻璃窗裏所陳設的時裝少女和京戲名角的照片也越發顯得光彩奪目。
民國時期鼓樓商業街的光與影如此耀眼,令人神往。據説在當時,就連前門的謙祥益和豫豐鼻煙鋪,都到這裡開起了自己的“北號”,吸引了北京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鼓樓合義齋、福興居灌腸等,也都在這裡起步揚名四九城;還有個名聲在外的鼓樓市場,以物美價廉著稱,有點像我們現在的尾貨市場。新舊商家一茬一茬地交替著,見證著鼓樓和鐘樓永不止息的生動脈息。
這個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建築遺存,留給人們更多的恐怕是一種深刻的生活記憶;“晨鐘暮鼓”聲雖然只有象徵意義,卻也成為老北京人記憶中永不消失的場景,它映襯著萬家燈火,離合悲歡。
隨著天色由晶黃轉為銀藍,沉睡了一夜的城市甦醒過來。鼓樓前的大街上店舖林立,各種招幌以獨特的樣式和潑辣的色彩,在微風中擺動著;騾拉的轎車交錯而過,包著鐵皮的車轱轆在石板地上軋出刺耳的聲響;賣茶湯、豆腐腦、烤白薯的挑販早已出動自不必説,就是修理匠們,也開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來!”“收拾錫拉傢夥!”……賣花的婦女走入衚同,嬌聲嬌氣地叫賣:“芍藥花——揀樣挑!”故意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閒”乞丐,打著小鈸,伶牙俐齒地挨門乞討……
這是北京作家劉心武在自己那部代表作中描述的景象。一部《鐘鼓樓》,寫盡了鐘鼓樓周圍四合院居民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們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已經習慣了每天聽著鐘聲、鼓聲作息的日子,正是他們,書寫了一幅北京平民生活的當代畫卷。
1961年,劉心武從北京師專畢業,成為鐘鼓樓附近中學的一名教師。在柳蔭街居住的十幾年間,他經常在什剎海、煙袋斜街、鴉兒衚同、花枝衚同一帶活動,夢想著自己的事業和愛情。日子久了,老北京的世態人情,他們的足跡、眼淚和歡笑,他們的熱血、智慧和辛勞,慢慢也滲入到他的思維和感覺中,給予了他創作的衝動。鐘鼓樓作為亙古不變的時間意象,在他的思想和氣質中佔據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在小説《鐘鼓樓》中,鐘鼓樓有如一道蒼老而悠遠的目光,將人的悲歡、歷史的變遷,定格在時間的瞳孔裏。鑄鐘的帝王將相早已灰飛煙滅,消逝在歷史的塵埃裏;而《鐘鼓樓》雖然沉默地依身於寂寞的書架,卻封存著一種敦厚安詳的舊京氣韻和人文氣質,為這城與人的交融作著歷久而彌新的見證。
七百多年來,舊鼓樓大街的寬度始終沒有大的改變。從景山上登高北望,在黛色西山陰晴不定的雲影之下,北京的各色樓宇在景山腳下靜靜鋪陳,氣態高古的鼓鐘樓仍在以一種嚴格的比例,沉默地聳立在中軸線上,仿佛在頑強地證明和凸顯著某些事物的重要和莊嚴。從元代始建以來,曾經歷雷擊、大火,直到清代仍不斷重建修繕,鐘鼓樓現在仍安穩地立於大地之上。作為一種文化記憶和文化想像中的北京形象,美國《時代》週刊曾把北京鐘鼓樓評選為“消失前最值得一看的地方”:如果你有時間,的確應當到鼓樓一帶看看。不必有什麼曠日持久的鄉愁,只需到鐘樓與鼓樓之間的地段烤幾串羊肉串,喝一碗炒肝,要盤爆肚,或許只是面對某條衚同坐定發呆,看從你身旁淡然走過的居民、低矮平房頂上隨風擺動的雜草,以及滄桑老樹的影子。屹立幾百年的鐘鼓樓,自會向你提供歷史的模糊殘片,讓你轉眼就從熙來攘往的現代,跳躍到悠遠平和的從前。
風漸漸地大了,我聽見城樓上的木門木窗被吹得咯咯直響。在一瞬間的恍惚中,鐘與鼓再次被擊響,那空空蕩蕩的一唱一和,把遠山涂染成了最純粹的金色,抖落光陰的塵土。鐘錶裏的刻度,靜默地週旋于一切之上,那是淹沒萬物的滔滔洪流,是宇宙神秘的意志。在歲月中日漸古舊的鐘鼓樓,會在沉思中被喚起超越時間的嶄新生命。鐘鼓樓附近的春風秋雨沉靜無聲,充滿著玄象和智性,是對人類永恒時間的吟哦和歌咏。我們在蒼茫的水流之上直接面對時光,面對它那宏大、綿延的存在,以逝者如斯的平靜和安詳,與永恒息息應和。
原文作者 | 劉東黎
摘編 | 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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