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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阮儀三:古鎮保護的靈魂是人,重點在原真性

發佈時間:2021-08-17 15:43:28 | 來源:澎湃新聞 | 作者:李梅 劉暢 | 責任編輯:蘇向東

88歲的阮儀三也被稱為“中國古城與古鎮的衛士”,他是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著有《護城紀實》《護城蹤錄》《江南古鎮》《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理論與規劃》等多部著作。他對中國古城鎮的愛是深入骨髓的,早在1980年帶領12名學生保下平遙古城開始,阮儀三先後成為了麗江古城、周莊,乃至福州三坊七巷的保護者,首批“全國十大歷史文化名鎮”中有五個鎮的保護規劃出自他的手筆。在澎湃新聞推出“留住古鎮”系列報道之際,阮儀三近日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

已是米壽之年的阮儀三雖然頭髮已經雪白,但目光犀利而深邃。對於中國古鎮保護,他説:“古鎮保護中人是最關鍵的,古鎮有人在,古鎮就在。水鄉古鎮的保護與創新,要最嚴格地堅持對原真性的保護,而不是作為博物館式的陳列。江南水鄉古鎮,精魂在於水,古鎮的歷史河道,該恢復的也應儘量恢復,保證它的原汁原味,很多一味迎合旅遊市場的發展是不可取的。”

阮儀三

水鄉古鎮

人是古鎮保護工作的靈魂

澎湃新聞:阮老師好,您此前提出“人是古鎮保護工作的靈魂”“水鄉古鎮要作為居住地的遺産社區進行可持續發展,而不是作為博物館式的陳列保護;要激發原住民對自己家鄉的熱愛”,您如何理解古鎮保護中的“人”這樣的概念?這句話提出的語境是看到哪些古鎮保護的問題?

阮儀三:古鎮保護中人是最關鍵的,古鎮有人在,古鎮就在。現在我們知道的像河南、江西的一些古鎮人都跑光了,古鎮很快就蕭條下來了。因為對於這些歷史古鎮來講,房屋的修繕是很重要的,如果時常有人居住,房子出現一些小問題,就隨時可以修補。特別像江南地區的房子,下雨天容易漏雨,你把漏的地方補上就好了。但如果無人居住,房子也無人維修,那麼它很快就會腐爛掉,人們也就很難在裏面居住下去了。這樣就産生了一個惡性迴圈:沒有人住,房子壞,房子壞,人不願意住。我保護的古鎮,像周莊、同裏、烏鎮相對來説一直是注意房屋修繕和保護的,而且古鎮發展經濟以後,還專門成立了古鎮保護基金,專款專用。像周莊、烏鎮都是這樣的,10%的門票收入作為日常維護保護基金,並且我們還利用這份資金把古鎮基礎設施徹底改善,比如像周莊、同裏、西塘的基礎設施全部都更新過了。這樣一來,古鎮保持了它原本的風貌,發展旅遊有了底氣,老百姓對自己家鄉也有了感情,在古鎮得到經濟效益以後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這一塊烏鎮是做的比較好的,原住民的第二代由烏鎮鎮政府安排,但要求你回來為老鎮服務三年到五年。這些出去的人也會帶一些人回來,而且後一代的人又會帶來新的思想、新的理念,這樣的話就能給古鎮帶來很好的活力。

晨光中的烏鎮

澎湃新聞:您之所以提出這個觀點,也是基於看到當下一些古鎮的空殼化的現狀嗎?

阮儀三:是的,這種空殼化的古鎮有時會造成很嚴重的影響,翁丁古村的大火事件就是一個例子。翁丁古村是雲南一個自然古村落,位於雲南省臨滄滄源佤族自治縣動角傣族彝族拉祜族鄉,是中國佤族歷史文化和傳統建築保留最完整的原生態村落之一,整個村子位於大山之中,房屋建築為全木結構茅草房,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原始部落”。今年2月份,翁丁古村被一場大火吞噬。翁丁古村最大的問題就是為了發展旅遊,把老百姓的房屋都置換了出來,一些老人搬走了。當大火起來之後居民都出來了,但都在外面看著,不去救火,因為這些老房子政府已經置換過去了,不是他們的房産了,所以心不疼,這是政策上很大的失敗。江南古鎮就沒有這個問題。所以發展旅遊,如果脫離了古鎮本身的理念,就會走入另一個困局。

翁丁古村落 圖片來源:若愚

澎湃新聞: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下許多古城、古鎮也存在著“千人一面”的同質化問題,其中充斥著大量的商業化氣息。

阮儀三:這種現象出現其實是因為一些古鎮比較短視,江南古鎮已經經歷了這個過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古鎮開始被保護,到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旅遊大發展,在利益的驅動下古鎮之間相互攀比,而後相互抄襲、利用,像周莊賣萬山蹄,同裏就賣狀元蹄,換個名字,實際上都是紅燒豬蹄。糕點也是,這邊賣狀元糕,那邊就賣吉祥糕,實際上都是一樣的糕點,弄的遊客無所適從,感覺古鎮都是千篇一律。

實際上每一個江南古鎮由於其地理環境的不同,地方習俗的不同,生活方式的不同,歷史文化因循的不同,加之南宋以來江南經濟的繁盛,地方文化的發展,各個古鎮不但産生了自己的特色農副産品和手工業産品,而且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市鎮風貌景觀。比如周莊古鎮是繁華的商業市鎮:前街後河,前店後宅,家家臨水而居,戶戶踏級入水;同裏古鎮是恬靜的居家市鎮:湖塘環抱,河道縱橫,拱橋跨波;甪直古鎮因寺成鎮,鎮上一側是店,一側是宅,小河、小街、小店、小橋及水鄉婦女們的清麗服飾,獨具風韻;烏鎮的沿河民居“水閣”更異於別的水鄉城鎮,水閣有一部分延伸至河面,下面用木樁或石柱打在河床中,上架橫樑,擱上木板,每幢房子緊貼水面,正是“家家枕河眠,水鄉好風光”。

又如西塘長廊綿延,便與它産黃酒有關。紹興黃酒西塘出,我們做過統計,上海家家戶戶燒魚、燒肉都用黃酒去腥,而這些黃酒全是西塘産的。還有甪直古鎮因寺成鎮,其中的保聖寺是江南一座著名的千年古剎,寺內古物館裏的塑壁羅漢相傳是唐代塑聖楊惠之的作品。因此一個鎮上半條街都是賣香燭的,形成了比較濃的宗教氛圍。

我們就通過這些內容和當地的領導商量,如果把這些特點更加強化、優化,呈現其內在特徵,那麼每座古鎮就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像同裏,“川”字形的15條小河把古鎮區分隔成七個小島,而49座古橋又將其連成一體。過去島上有很多花園,我們就想能不能把這些花園重新發掘和振興,因此形成了現在的居住與花園相結合的特點。江南水鄉的花園特色也形成了它的一個很重要的風光特色,即江南水鄉的花園是與水相連的,譬如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産的退思園便是代表之一。

地處蘇州同裏古鎮的退思園也是世界文化遺産

古鎮歷史河道該恢復的應儘量恢復

澎湃新聞:如您所言,江南水鄉古鎮各有特點,無論是周莊的“家家臨水,戶戶通舟”,還是烏鎮的“家家盡枕河”,“臥床聽水聲”……水對江南古鎮都有著特別的意義,事實上,古代江南,蘇州、杭州、揚州、松江等地區都是以航運的水系連結,但當下很多遊客去古鎮對水的體驗並不明顯,您認為有必要重建一些水系的連結嗎?

阮儀三:這些年我們把許多河道都填了,譬如蘇州以前是三橫四直的河道,小河有幾百條,早在宋朝的文章裏就提到蘇州沒有水災問題,因為河道相互連通,而且直通太湖,所以大水一來很快就泄掉了。此外,蘇州的河道,旁邊是河渠,都是人工開發的運河,那些河道有一個吃水高度,離開岸邊差不多2米以下,為什麼呢?它要留一個餘地,當下大雨的時候,這個水可以上來,它有兩米高可以存水,而且可以相互連通。解放之後,為了興建馬路,三分之二的河都被填掉了,橋也被撤,水利也遭到了破壞,所以從1972年開始,只要下雨量超過100毫米,蘇州就會被淹。以前家家戶戶有馬桶,水進來以後馬桶就要翻,現在就用人工辦法,設了四個大的泵站,下大雨的話泵站就開始抽,上海以前淹,現在不淹也是靠大泵站。但人工辦法實際上不是真正的辦法,所以蘇州這邊我想還是把它原有的歷史河道該恢復的儘量恢復。

但我們也要看到,歷史河道恢復起來有一定難度,而且工程很大。現在這個工作是阮儀三基金會在做,應該説能做到的我們應該都做了,像周莊、同裏、烏鎮現在都完成了,因為當時設立了古鎮保護基金,我們有了錢就開始改善基礎設施,基礎設施的第一項就是排水設施。排水是指污水和雨水,其中排污包括人的糞便和飲食店的油污,這兩者要實現分離,不能混合在一起的。

還有一些無線電話需要做集中的管網連在一起,因為穿江過戶十分複雜,所以這些都是基礎設施。我們在江南水鄉做這些開支很大,包括小巷子、小房子由於氣候比較潮濕很容易發水患,於是我們在做這些的時候都預先打好鋼板樁,三千塊錢一根,一打就是三五百根,鋼板樁打下去,在鋼板樁底下再挖土,你到周莊、烏鎮去看,會發現管線都在地下,而日本他們的管線在地面上。這一點中國的水準高,我們鎮長一把抓,統一安排,統一考慮,日本做不起來,電是電公司,水是水公司,電纜是電纜公司,各個控制都不一樣,資金來源也不一樣,你做的他不聽,所以我覺得日本理論上還是落後的民族,不先進的,因為它是不同的體系,都不能統一抓起來,而且商業部門又不能侵犯別人的商業利益,這方面中國就一把抓。

松江倉城

隨著河道慢慢恢復,我覺得可以重新開發水上旅遊線。以前上海、杭州、蘇州相通的時候,坐船時船兩旁邊的風景都很漂亮,遊船的名字叫“天堂號”,現在沒有了,一是現在很多河道沒有了,經過整理以後也不是很通暢;二是河道被污染了,以前的水是清的,現在的水是渾濁的,而且一到夏天就會發臭,加上兩岸的風光現在多是工廠。最近通過整頓後,情況有所好轉,希望以後河道恢復了,我們能讓遊客重新水上游蘇杭。

澎湃新聞:説到江浙一帶的古鎮,其實上海周邊也有很多古鎮與歷史風貌區,包括新場、倉城,泗涇、南翔、朱家角等,但似乎與江浙一帶古鎮相比,上海周邊的古鎮不那麼有名氣,文保工作起步也相對較晚,您認為江浙一帶的古鎮保護對上海周邊古鎮來説,有哪些借鑒?

阮儀三:就像之前所言每個古鎮都有各自的特點,比如上海新場古鎮就是一個“因鹽而起”的特殊市鎮。我曾在上世紀80年代末踏察過這裡,當時真的被它的風貌所迷住了,特別是新場大街後市河那一段的佈局形態,那種“前店後居跨水為園”的格局,是整個新場古鎮迥異於其他水鄉古鎮的特有形態,她生動記錄並展現了上海地區原住居民的全部生活形態和物質積澱。可以説,新場古鎮是體現上海成陸與發展的重要載體,是近代上海傳統城鎮演變的縮影,是上海老浦東原住居民生活的真實畫卷。

浦東新場古鎮

所以對於如何借鑒這一個問題,我想説每個古鎮都應該找到自己的特色。而在進一步的修繕過程中,還要十分注重原汁原味的修繕。這就是我一直講的“四性五原”的原則:原真性、整體性、可讀性、可持續性,原材料、原工藝、原式樣、原結構、原環境。按照這樣的原則去做歷史文化遺産的保護,我們才能原汁原味地把留存的歷史古鎮保留下來。對於整個區塊裏,或者街區裏,或者村鎮裏,我們要進行合理的規劃,分清不同的建築性質,劃定不同的保護對象和保護要求。

松江泗涇古鎮舊影

朱家角古鎮夜景

古鎮申遺的目的是監督和保護

澎湃新聞:江南古鎮申遺其實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提上日程,但是由於各種原因,很長一段時間擱置不前。我們了解到目前上海新場古鎮正在聯合江浙一帶的古鎮,包括周莊、同裏、烏鎮等10個最具代表性的古鎮聯合申報“江南水鄉古鎮”世界文化遺産,您認為申遺對江南古鎮的保護與發展有什麼重要意義?

阮儀三:我認為重要的意義就是把江南水鄉和古鎮作為中國城鎮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範例,展現給了世界。這個範例是對中國悠久歷史文化的尊敬,它不僅僅留存了歷史文化的特色特點,同時也適應現代的城市發展要求,契合了我們當時提出的“保護古城、開闢新區、振興旅遊、發展經濟”的口號。

麗江古城與遠處的玉龍雪山

説到申遺,我想起了當時我保平遙和麗江以後,一位老先生跟我講,你家鄉附近有很多老城鎮很好,應該得到很好的保護,我就聽取了意見。但我當時碰了很多釘子,因為很多村子迫切希望現代化,迫切希望有現代的公路、工廠,那個時候提倡農村經濟現代化。但我想這不是真正發展經濟的道路,我去的時候發現這些村子都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城市污染大轉移,因為農村的用地很便宜,農村的勞動力很便宜,農村的生活方式很簡單,淘汰下來的工廠都到了農村。而且很可笑的是,我當時到鎮子上發現紡織業很發達,河溝裏面的水今天看是紅的,明天看是綠的,後天看是黃的,弄出來的水全往河裏排,小小的河道全部都被污染了。後來我又去看了周莊,給他們做規劃,告訴他們老房子怎麼修繕,我給它們申請經費,甚至是我自己貼經費。

平遙古城

我們不能有這樣一個觀念:不是世界遺産就不保護。我為什麼花這麼多功夫去保護江南水鄉?申報遺産什麼最重要?應該是進行保護!申遺的目的是把古鎮放在世界範疇來監督和保護。遺産不會産生直接的效應,它本身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東西,物質層面需要我們進行很好的運作、開發與合理的利用。我們現在申報遺産的單位百分之百都為了一個利,什麼利?開發旅遊資源!旅遊資源等於錢,即等於破壞!而且開發的手段全是一樣——殺雞取卵。

澎湃新聞:結合申報世界遺産,你可否介紹一下國外,比如日本對古鎮保護做得比較好的案例?這對我們的古鎮保護有什麼借鑒意義?

阮儀三:日本古鎮很多,至少有一百個。他們十分抵制現代化的侵蝕,所以這些古鎮到現在仍然保存得很完整。我曾去看過他們的房子,完全是傳統的山泉水用竹管引下來,家裏面沒空調、沒暖氣,我以為他們會嫌熱,他們卻回答“心靜自然涼”。他們所有的活動都遵循傳統,包括影視內容和日常生活。對於大城市來講,有一些歷史的城中村,像京都裏面有四個世界級的文化遺産,衹園新橋、嵯峨山莊,完全是草房子,草頂三五年就要換,專門有一塊地皮種草的,那個村完全是古色古香的。還有清水寺的步道産寧坂也是世界遺産,兩邊全是高低錯落的木頭房子,都完整地保存了原始文化,寺裏住的全是神職人員。總之在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利用方面,日本是做得很好的。

88歲的阮儀三為澎湃新聞題寫“留住鄉愁”

88歲的阮儀三為澎湃新聞題寫“留住鄉愁”

我覺得這對於我們就有非常好的借鑒意義,它不是為發展旅遊而發展,老百姓自己就是想著我要留存傳統的生活方式,我要留存傳統的文化,不是為了旅遊,他們把旅遊擺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但是相應的旅遊卻也發展起來了。所以從這角度來説,我們就比較片面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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