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一種很少有人使用的枕頭,式樣簡單,截一段圓木綴 上小鈴。枕在上面極不舒服,須小心翼翼,保持半睡半醒狀態,意在小 憩,避免沉睡過去。否則,枕一動,人驚醒。此枕被文人賦予了一個極 為美麗的名字:警枕。足見古人珍惜光陰用心良苦。 與此相反,有一句我們經常用的成語也與枕有關:高枕無憂。源出 《戰國策?魏一》:“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 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兩千多年前,古人對枕就 有了這樣深刻的理 解。 古人使用的枕質地很多,不限於今人要求的柔軟。用陶土堆塑成 型,入窯高溫燒成瓷枕,隋朝已見。唐以後,瓷枕漸多,至宋從質到量 達到登峰造極。金元以後漸少漸衰,直至消亡。 談瓷枕,離不開宋。筆者見過的宋枕磁州窯的為多。形容宋枕, 得用許多話,簡單地説,就是豐富。獸形枕中有龍枕、虎枕;人形枕中 有孩兒枕、仕女枕;幾何式樣中有長方、八方、橢圓、銀錠等;還有腰 圓、雞心、雲頭、花瓣等隨意造型 宋朝重商,商稅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收入。國都東京(今開封)商賈 雲集,夜市不禁。於是,瓷枕中的名牌“張家造”應運而生。當然,還 有“趙家造”、“王家造”等等。今天看來,千餘年前宋人生産的瓷枕仍可謂美不勝收。一鷺鷥置身蘆葦之中,雙腿叉開,回首相望,用筆寥 寥卻生機一派;一孩童持竿垂釣,神情專注,幾條小魚欲咬欲溜,情趣 盎然;兩束卷草,豐滿柔韌,舒展大方 筆者陸續見過不少瓷枕,由於價昂,沒有留下幾個。瓷枕發展總的 來説是年代越早尺寸越小。唐枕中常見不足一.長的,人稱脈枕,是否 為中醫號脈專用,待考。宋枕尺寸適宜,金元以後,尺寸加大,可達尺 半,顯得笨拙。瓷枕為生活用具,常隨亡者下葬。因歷史淘汰,罕有傳 世品。瓷枕為平民百姓所用,皇帝大概嫌硬,另有所枕。於是,瓷枕中 透著一股市井氣,説白一點是俗 氣。 這股俗氣給後人帶來宋人的情趣。宋人圖安逸,不尚浮華,幹不 出唐人那等輝煌熱烈的事來。兩隻鵪鶉,一行飛雁;頑童蹴鞠,趕鴨捉 雀,無不流露宋人知足長樂的人生觀。你可以完全想見宋人在人口增 殖、物阜民豐之際,陶醉於這種“小家碧玉”的風範之中,自得其樂。 在瓷器中,再沒有比文字裝飾更能直接反映當時人的思想了。唐 代的銅官窯(長沙窯)中,書寫詩歌的不少,許多詩還可以在《全唐詩》 中查到。顯然,這與唐代詩歌盛興有直接關係。而宋枕,卻大量書寫詞 曲。如:“左難右難,枉把功名幹。煙波名利不如閒,到頭來無憂患。 積玉堆金無邊無岸,限來時,悔後晚,病患過關,誰救得貪心漢。”一 曲《朝天子》,把個枕頭主人的失意和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煙波名 利不如閒”,宋人有點看破紅塵了,於是,大宋江山也就成全了趙佶 (宋徽宗)這位國政庸碌無為、藝術卻頗有造詣的皇 帝。 枕頭與人的關係太密切了,要睡覺難免先看枕頭一眼。工匠們就 利用這一眼,在枕面上寫上“眾中少語,無事早歸”,寫上“為爭三寸 氣,白了少年頭”,寫上“過橋須下馬,有路莫行船,未晚先尋宿,雞鳴早看天” 寫上許許多多通俗的格言,這些格言與宋人生死不離, 生時指點迷津,死後警醒來世。這又潛移默化地養成了中國人“忍一刻 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秉性,充滿道家意味的風格。 宋人在忍與退中讓出了半壁江山,國都由北南遷至臨安(今杭州)。 北宋與遼,南宋與金,“和平共處”,委曲求全。採取守勢的大宋王朝 竟然也顫巍巍地度過了三百多年。 枕在宋瓷中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它所擁有的天地記錄著宋人的 生活哲學。宋人對生活的寄託流露在酒肆茶館,宋枕則裝有宋人身心放 松、與世無爭的心態。追求琴棋書畫,追求醉鄉酒海,在風花雪月中高 枕無憂,宋人的祈盼卻不能永遠保證“家國永安”(宋枕語) 我藏有一文字裝飾宋枕,雖略有殘,但仍喜愛。枕為八方形,呈 現腰圓狀下彎,寫字方向與枕垂直,這與一般文字枕有異。字雖豎寫但 須從左讀起:“長江風送客,狐館雨流人。”此枕頗值得玩味。內容為 傳統對聯形式,長江對狐館,專有名詞對專有名詞;風送客對雨流人, 平仄對仗工整自然。上句明白無誤,送客為來,但下句“狐館”一詞費 解。雨流人的“流”與“留”通假,有“流連忘返”為證。狐字只有兩 解,一與狐狸有關,狐疑、狐臭、狐仙等等,另一解為姓氏。狐館不論 是什麼館,應與狐狸無關,否則誰還敢進入?那麼,只剩一條路了,即 狐姓人開設的館。也許是茶館酒館、餐館旅館,當然也不排除是妓館。 反正是一個讓客人駐足、狐老闆收費賺錢的地方。這地方應該在長江沿 岸,否則風怎麼能送客于狐館?這地方還應該常常霪雨綿綿,否則雨怎 麼能留住人?無論在長江的上游中游下游,都離這枕的産地磁州(今邯 鄲)很遠。當時這類定燒的商品往返一趟並非易事,由此可見狐館應該 為當時當地的一大名館,與長江去對也就不為過了。 狐老闆作古已近千年,此枕是否陪他下葬還是陪他的親屬甚至客人 下葬均未可知。但有一點不言而喻,瓷枕已被淘汰,現在博物館內供學 者研究,供觀者欣賞。 宋朝有個著名的史學家叫司馬光,他幼時聰慧,機敏過人,破缸 救人的故事在中國可以説婦孺皆知,流傳千古。成年後的司馬光編纂了 一部巨著《資治通鑒》,全書洋洋三百餘卷,貫串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史 事,至今仍是史學界重要的參考研究資料。可有一點恐怕鮮為人知,這 部鴻篇巨制的編纂者,常睡警枕,就是那種十分不舒適又睡不踏實的 枕 頭。 往事越千年。今人的枕已科學化了,講究材料與質地,講究舒適與 合理。前面説過,瓷枕年代越近,體積就越大。按照這個思路,枕越做 越大,如今的鴛鴦枕長盡可同床寬,看來也沒逃出歷史發展的趨向。其 副産品——枕旁風當然刮得就更加情意綿綿,這一點卻是有追求的宋人 沒能享受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