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愷先生: 聽説您的“漫畫”要結集起來和世人相見,這是可歡喜的事。囑我作序,慚愧我是“畫”的門外漢,真是無從説起。現在以這短箋奉復,把想得到的説了,是序是跋誰還理會呢。 我不曾見過您,但是仿佛認識您的,我早已有緣拜識您那微妙的心靈了。子愷君!您的輪廓于我是朦朧的,而您的心影我卻是透熟的。從您的畫稿中,曾清切地反映出您自己的影兒,我如何不見呢?以此推之,則《子愷漫畫》刊行以後,它會介紹無量數新朋友給您,一面又會把您介紹給普天下的有情眷屬。“樂莫樂兮新相知。”我替您樂了。 早已説過,我是門外漢,除掉向您道賀以外,不配説什麼別的。但您既在戎馬倉皇的時節老遠地寄信來,則似乎要牽惹我的閒話來,我又何能堅拒? 中國的畫與詩通,而在西洋似不儘然。自元以來,貴重士夫之畫,其蔽不淺,無可諱言。但從另一方面看,元明的畫確在宋院畫以外別辟蹊徑。它們的特長,就是融詩入畫。畫中有詩是否畫的正軌,我不得知;但在我自己,確喜歡有詩情的畫。它們更能使我邈然意遠,悠然神往。 您是學西洋畫的,然而畫格旁通于詩。所謂“漫畫”,在中國實是一創格;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法的活潑酣恣。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雲,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幾筆似乎很粗率,然物類的神態悉落彀中。這絕不是我一人的私見,您盡可以相信得過。 以詩題作畫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畫的筆調寫中國詩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嘗試的成功或否,您最好請教您的同行去,別來問我。我只告訴您,我愛這一派畫。——是真愛。只看在《憶》中,我拖您的妙染下水,為歪詩遮羞,那便是一個老大的證據。 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愷漫畫》所感。——“看”畫是殺風景的,當説“讀”畫才對,況您的畫本就是您的詩。 平伯敬上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一日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