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子愷漫畫》代序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3 16:14:18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裏,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並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於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於漫畫,卻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計,我肚裏有數。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

 

  點頭之餘,我想起初看到的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裏面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囗囗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的半身像:他嚴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搭搭歷歷落落地從眼睛裏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鬆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裏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模糊得很。只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裏;並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可惜我不記得他們哥兒倆誰站在上風,誰站在下風。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是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裏又是糖漿,又是薑汁,説不上是什麼味兒。無論如何,我總得驚異:涂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嘆氣又要笑。嘆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但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裏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嘆氣,真是不當人子,鬧著頑兒!  話説遠了。現在只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説什麼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兒來勢洶洶,不易招架麼?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説:“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你大約不曾説什麼;是的,你老是不説什麼的。我之説這句話也並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麼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裏,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他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説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説謊話。

 

  你這本集子裏的畫,我猜想十有###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後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平和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裏,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一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會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裏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的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裏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裏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朱自清十一月二日 北京《子愷漫畫》序

 

  中國現代的畫家與他們的作品,能引動我的注意的很少,所以我不常去看什麼展覽會,在我的好友中,畫家也只寥寥的幾個。近一年來,子愷和他的漫畫,卻使我感到深摯的興趣。我先與子愷的作品認識,以後才認識他自己。第一次的見面,是在《我們的七月》上。他的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説不出的美感,這時所得的印象,較之我讀那首《韆鞦歲》(謝無逸作,咏夏景)為尤深。實在的,子愷不惟複寫那首古詞的情調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圖了。從那時起,我記下了“子愷”的名字。佩弦到白馬湖去,我曾向他問起子愷的消息。後來,子愷到了上海,恰好《文學週報》裏要用插圖,我便想到子愷的漫畫,請愈之去要了幾幅來。隔了幾時,又去要了幾幅來。如此的要了好幾次。這些漫畫,沒有一幅不使我生一種新鮮的趣味。我嘗把它們放在一處展閱,竟能暫忘了現實的苦悶生活。有一次,在許多的富於詩意的漫畫中,他附了一幅“買粽子”,這幅上海生活的斷片的寫真,又使我驚駭于子愷的寫實手段的高超。我既已屢屢與子愷的作品相見,便常與愈之説,想和子愷他自己談談。有一天,他果然來了。他的面貌清秀而懇摯,他的態度很謙恭,卻不會説什麼客套話,常常訥訥的,言若不能出諸口。我問他一句,他才樸質的答一句。這使我想起四年前與聖陶初相見的情景。我自覺為他所征服,正如四年前為聖陶所征服一樣。我們雖沒談很多的話,然我相信,我們都已深切的互相認識了。隔了幾天,我寫信給他道:“你的漫畫,我們都極歡喜,可以出一個集子麼?”他回信道:“我這裡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一個星期日,我便和聖陶、愈之他們同到江灣立達學園去看畫。他把他的漫畫一幅幅立在玻璃窗格上,窗格上放滿了,桌上還有好些。我們看了這一幅又看了那一幅,震駭他的表現的諧美,與情調的復難,正如一個貧窶的孩子,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麼都是好的。我道:“子愷我沒有選擇的能力,你自己選給我罷。”他道:“可以,有不好的,你再揀出罷。”這時學園裏的許多同事與學生都跑進來看。這個小小的展覽會裏,充滿了親切、喜悅與滿足的空氣。我不曾見過比這個更有趣的一個展覽會。當我坐火車回家時,手裏夾著一大捆的子愷的漫畫,心裏感著一種新鮮的如佔領了一塊新地般的愉悅。回家後,細細把子愷的畫再看幾次,又與聖陶、雁冰同看,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可棄的東西,結果只除去了我們以為不大好的三幅——其中還有一幅是子愷自己説要不得的——其餘的都刊載在這個集子裏,排列的次序,也是照子愷自己所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鄭振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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