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網路洗車公司現倒閉潮 洗車工走上漫長討薪路
- 發佈時間:2015-12-07 08:03:13 來源:北京青年報 責任編輯:湯婧
“我愛洗車”的洗車工 供圖/李俊明
李俊明手持《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攝影/滿羿
洗車工出售電動車以抵工資供圖/李俊明
“太快了,沒想到這種網際網路企業死得更快。”從農村走出來的李俊明覺得自己似乎成了時代的“傻子”,“他們就是在玩‘燒錢’的遊戲,倒楣的卻是我們。”
李俊明蜷縮在月租400元的小屋裏。他強睜著雙眼,努力保持清醒,因為他不知道一旦睡著,自己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夢:妻子的嘮叨;4歲女兒再也沒錢上幼兒園……
作為一名洗車技師,在2015年所到來的網際網路洗車企業倒閉潮中,他和他三四十名同事成為最底層的犧牲者:工作沒了,老闆不見了,近萬元的薪水拖欠了。
他現在無比憎惡手機裏的那款APP,因為他曾為它付出了汗水和尊嚴。他下意識地狠狠戳了一下那個APP,上面的名稱是:我愛洗車。
11月17日,李俊明和他的同事們走進了海澱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門口,他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今年的寒潮似乎提前了。”
其實他不知道,寒潮早就來了,只是那時,他剛有夢。
11月17日下午,天陰且灰。
李俊明從西四環北路65號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還在端詳著手裏的那張A4大小的白紙。
那是海澱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下發給他的《出庭通知書》,上面寫著:“李俊明、王彭雙:本委受理你們申請凱利卡爾(北京)科技服務有限公司工資等人事爭議一案,現決定於2016年2月17日上午10點……等候開庭,請準時出席……”
王彭雙是李俊明的同事。實際上,接到這種“通知書”的還有很多人,包括洗車工、程式員、高管……這些原本在公司裏不同身份的人,現在都只有一個身份:被欠薪者。
原本他們都在為一個老闆賣命,現在他們又開始一起尋找著這個“隱身”的老闆——就像這個老闆當年四處尋找投資人那樣,焦急且無助。只不過,老闆的目的是用別人的錢給自己掙錢,而李俊明和他的同事們,只是想要回原本屬於他們自己的那份辛苦錢。
“還要再等3個月,我哪還有時間再等這麼長的時間。”李俊明奔往車站的腳步越來越快,焦急爬上了他的臉。“我得趕緊去人力市場看看有沒有招零工的,哪怕是30塊錢一天的臨時演員呢?”他的那些工友,如今已經開始轉去工廠做夜班工人、去劇組當“路人甲”,或去展廳做搬運工。
“又回來了。”此時天色已黑,馬駒橋附近的一家人才市場已變空蕩。李俊明2015年的第一場“夢”,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儘管只有短暫的4個月。
“這是新興行業”
“高科技公司總有前途吧”
5月22日,李俊明告別了沒有工作的妻子以及4歲大的女兒,從山西長治黎城縣西井鎮後寨村的老家來到了北京。
沒有耽擱,他和同伴們來到了馬駒橋附近的一處人才市場。“你們上那兒看看,那個單位應該不錯。”市場裏,一位工作人員向他們做著推薦。順著那個人的目光,李俊明看到不遠處一名女子正在宣傳著什麼。
“這是新興行業……”李俊明聽清了女子講話的內容。這確實讓他動了心:在高科技的公司做一位洗車技師,總比自己曾經做過的保安、建築工要有前途,也會更踏實一些吧。
他報名了,並順利通過面試。隨後他和同伴們被要求拿行李去“基地”進行培訓。
這個晚上,在位於房山長陽的一個小村子裏的二層樓上,這個單位的第一次培訓開始了。
一位老師在向他們介紹了洗車知識之後,開始要求他們學習“話術”。老師告訴他們,面對客戶,他們必須要説這些話:“先生您好,我們是‘我愛洗車’VIP洗車技師”;“很高興為您服務”;“現在可以為您清洗了”……
並非所有人都堅持下去了。第二天,李俊明發現他們這一批同來的15個人中少了5個。個中原因他心知肚明:昨天一晚上,大家都在討論著“這到底是不是一家傳銷公司”。
李俊明選擇了留下,他不相信洗車這种老老實實的力氣活兒能夠給別人帶來傷害;而更重要的是,講師的一句話,讓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憧憬:“將來,等我們的業務做大,可以在你們的老家開分店,你們是第一批老員工,你們就是這些分店的店長。”
李俊明的直覺並沒有錯,這當然不是一家傳銷公司。事實上,這家公司的創辦人李東晉不僅想做一個洗車公司,他還有著更宏大的計劃:利用網際網路,打造一個洗車平臺。
但關於這個宏大計劃的另一半內容,李俊明無法預料。
該公司的一名前高管在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曾提到:“‘我愛洗車’的技術、財務等關鍵人事佈局分別在3月、4月才陸續到崗。直到5月下旬,天氣轉好,洗車業務增加,‘我愛洗車’以仲介費600元/人的價格從勞務仲介處招聘洗車工……這一輪的投資熱已經結束了,進入秋季,洗車業務就會慢慢下滑直到停止。”
火熱的洗車夏日
遇到資本市場的寒冬
當這名高管離開“我愛我車”的時候,李俊明也結束了一週的培訓。這一週裏,他背會了“話術”、學會了洗車的技術。
6月初,轉正後的李俊明被分配到十八里店附近的分店。他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也是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拉客戶。他騎著公司特製的“洗車電動車”在居民區或者附近的街道踅摸著。一旦看見私家車旁邊的車主,他便立刻上前。任務只有一個:憑著培訓時學會的“話術”,讓客戶掃一掃宣傳冊上的二維碼,加入他們的微信公號。
客戶通過微信公號下單,公司根據單子分派技師洗車,這是“我愛我車”剛開始的運作模式。
那時,李俊明按規定洗一次車收費7元,還會送客戶一瓶價值20元的玻璃水。“這不是賠錢做買賣嗎?”李俊明曾經有過一閃念,“這公司靠什麼掙錢呢?它支撐得下來嗎?”但是他轉念又一想:既然公司敢這麼做,就説明它有錢、有實力。
李俊明每天最多時要洗十幾輛汽車,頂著太陽騎著電動車四處跑。他已經習慣了中午不吃飯的生活,最熱的時候甚至要靠喝藿香正氣水度日。
錢,是這名打工者最大的動力。李俊明每洗一輛車都會有提成,加上他每月2700元的底薪,僅7月份,他就拿到了4010元。這是他加入公司以來掙得最多的一次。他惦記著老家的妻女,把錢攢了起來。
7月,對於李俊明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幸運的月份;7月,對於中國的股市來説卻是一個夢魘。這個月,中國A股跌幅全球第一,資本市場迅速進入“寒冬”,O2O領域也被波及。
寒潮在這個月份進入了“我愛洗車”。7月是他們收入最高的一個月份——根據該公司前財務總監的説法,這個月公司整體收入達到了14萬元;而與此同時,該公司的日均支出卻達到了6.67萬元。到7月底公司賬上基本已經無錢可支。李東晉給大家的答覆是,A輪融資1200萬馬上就會進來。
這樣的商業秘密,作為公司最底層員工的李俊明是無法知道的。他更不會知道,7月份的這4010元,竟會是他最後一次從公司裏領到的工資。
“燒錢”之後欠薪
老闆宣佈資方撤資
9月份,十八里店分店的店長辭職了。由於李俊明的業績始終在店裏排第一,領導想讓他做店長。李俊明一直盼望著這一天,但當機會來臨時,他又猶豫了。
李俊明有著自己的“小九九”:店長雖然坐辦公室,但是除了月薪2700元,沒有別的收入了;更重要的是他眼光瞄準了新店的店長。“公司當時發展很快,總説要擴張,馬上開新店。”李俊明説,“老店裏都是老同事,不好意思管人家,只能‘擺交情’,但是新店是新員工,該怎麼管就怎麼管,不用講情面。”
最終,在領導的勸説下,他答應和另一位同事輪流做店長:三天一換。李俊明覺得店長的工作很閒,閒得甚至會有時間幫助工友洗擦車布和工作服。唯一讓他無法適應的是新啟用的APP:它總會響起提示音,一旦響起來,就意味著公司有指令了,或派活,或上傳材料。
“我就跟落了病似的,心裏老懸著,就怕它響起來,而不管什麼時候,它都可能會響。”即便輪到李俊明當工人的時候,他也無法忍受這個APP:“如果我們接的是APP裏面的活,洗車前後都要拍照,然後傳給公司好進行統計。誰用它啊,我主要還是靠客戶給我打電話。”
當他還在憧憬著新店店長的時候,欠薪悄然而至。
9月15日,原本應該領8月份工資的這一天,他們一無所獲。李俊明記得公司總部下來了一位女領導,她對大家説公司目前資金運轉有一點問題,現在正忙著找投資人,讓大家等一等。她還讓大家簽一份《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
李俊明説當時也有人提出質疑,但是自己還在相信著公司,“總覺得這麼大的公司不會説倒就倒的。”
他顯然低估了這個時代新興網際網路企業倒閉的速度。“O2O比電商更瘋狂,燒錢的速度是按億元來計算的,一旦公司遇到融資難,就面臨失敗。”《創業家》總編牛文文在9月接受《證券日報》記者採訪時曾這樣講過。
李俊明終於在《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上簽了字。這份“確認書”寫明,由於公司出現短暫資金週轉困難,延遲支付乙方從2015年8月1日到2015年9月30日的工資8404.93元。
到了10月份,李俊明還在一如既往地幹著活,直到一位老客戶點醒他。
“哥們,看你人不錯,這活不能幹了。”在洗車的過程中聊到公司欠薪的事時,這位在國企工作的老客戶對李俊明説,“這種企業沒有什麼好的盈利模式,就是燒錢。沒人投,就死了。”
李俊明緊張了,開始擔心工資真的會打了水漂,於是來到了位於華天大廈8層的公司總部。他又見到了那位讓他們簽“確認書”的女領導,但此時這位女領導對他説:“工資誰也説不好。但真心話,我勸你趕快找下家吧。”李俊明説,後來這位女領導自己先辭職了,也不知道去了哪。
女領導的話讓李俊明的心涼了,而讓他徹底心死的,則是他重讀《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時發現的一句話:“該筆款項自甲方有支付能力時支付給乙方。”他恍然大悟:“什麼叫做有‘支付能力時’,你如果永遠沒有支付能力就永遠不給錢了嗎?”
“我愛洗車”確實沒有能力支付了。就在工人們簽署《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的9月,老闆李東晉在1200萬融資失敗後提出的零元轉讓計劃也告以失敗;到了10月12日,公司財務總監和三名會計辭職,位於華天大廈的辦公室被清退。李東晉後來招集總部上班的人員開會,宣佈投資方已經單方面撤資。
而得知消息的李俊明和工友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十八里店分店的房子被房東收了回去,裏面的電腦等物品則被公司給賣了,錢卻沒有留給他們。李俊明和工友們最後一次來到華天大廈時,已然人去樓空。老闆,更不知道哪去了。
在向海澱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報案後,李俊明回老家了。他覺得實在憋悶:為什麼自己這樣的努力沒有回報。“我們那些一直堅持的工人幾乎都夢想著當店長,但這個夢就這樣破碎了,稀裏糊塗的。”
據媒體報道:截至2015年11月,至少有8家知名的網際網路洗車企業關閉或者倒閉,除了“我愛洗車”,還包括弧稱“全國最大的移動網際網路洗車服務平臺”的e洗車;而2015年,隨著資本寒冬的到來,大量“燒錢”的O2O企業倒閉,涉及汽車、餐飲、教育多個領域。
尾聲
寒冬裏的噩夢與饑餓
11月17日,晚上,小雨零星。
在馬駒橋月租400元的房子裏,李俊明通過微信向工友們溝通著仲裁立案的事情。不時地,在山西老家的妻子還會打電話詢問一些生活瑣事。
“老婆就嘮叨我在外面打工那麼長時間,結果也沒掙到什麼錢。”更讓李俊明心裏難受的是4歲的女兒,“她現在上幼兒園,一個月還要300塊。”李俊明沒把欠薪的事情告訴同樣在京打工的父母,“我這麼大,幹的是‘高科技’公司的工作,結果還要靠老人的話,心裏實在説不過去。”
李俊明很困,但是他不願甚至不敢睡覺,他不知自己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夢:老婆的嘮叨、孩子的期盼、沒有過年費的春節,還有“我愛洗車”的手機APP上頻繁響起、讓他頗不適應的工作提示音……
這一年,資本的寒冬讓一些無序成長的O2O企業感到缺錢;而現在,拿不到薪水的寒冬讓李俊明感到了饑餓。他走下所住的簡易小樓,穿過城中村泥濘的道路,融入人行道上的那一群漂泊者之中——他們忙著回家,他忙著尋找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