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哈斯:“我不前衛,我是個傳統詩人”

2016-05-30 13:36:25 字號:T|T
摘要】羅伯特·哈斯,在美國、乃至世界詩壇大名鼎鼎。

羅伯特·哈斯:“我不前衛,我是個傳統詩人”

  黃昏長庚星的微光: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

  田野和河流的詩人

  “這一顆星星,在你們中國叫什麼名字?”

  羅伯特·哈斯透過竹林斑駁的影子,指著夜幕剛剛降臨時西邊天空的一顆最明亮的星星問。

  “長庚星。”我回答,“但是它還有一個名字,在黎明時它叫啟明星。”

  “我寫過它。”哈斯微笑著説,“但是我不知道在中國它有兩個名字。”

  他説的是金星。我後來在他的詩中讀到了這句詩———“在塵土和水的混合氣味中/在小徑一側在七月中旬/溫柔的:幾乎是黃昏長庚星的微光。”

  這首詩的題目是《詩人的工作》。我注意到它,是因為我有一首詩的名字也叫《詩人的工作》。和這個“溫柔的”相反,我寫到了鐵匠在鐵砧上猛烈的擊打,因此,我贊同他的詩句,因為這是一回事兒———溫柔戰無不勝。

  羅伯特·哈斯,在美國、乃至世界詩壇大名鼎鼎。他于1941年3月1日出生於舊金山,在聖拉斐爾長大。他有個酗酒的母親,“她總是喝酒。你知道,或許這是因為她內心抑鬱。所以當我看到母親在喝酒,我就跑到田野去玩。”哈斯説起母親,依然是溫和的神態。“事實上,我的母親就是大自然。”

  小時候的哈斯,喜歡在海灣和山野間玩耍,他的哥哥很早看出他在寫作上的天賦,鼓勵他寫詩。1996年他出版的《樹林下的太陽》的主要內容就是記載這一段童年時光。

  詩人王家新在一篇文章裏提到哈斯時這樣説:“哈斯可不是一般的詩人,他是美國第八位桂冠詩人(1995-1997年度),多次全美圖書獎、普利策獎的獲得者。但他卻是那種一見就讓人感到很親切和溫暖的人。”

  他説的一點也不錯。2008年秋天,我到達安徽黟縣參加“帕米爾國際詩會”的第一個黃昏,哈斯就是站在一片竹林下問我關於星星的事情,似乎詩人們總是和星星、夜空有著某種神秘的關係,這樣的談話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哈斯中等個頭,身穿一件黑色的夾克,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他頭髮灰白,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神情謙和,溫文爾雅。他很少説話,大多數時間都在沉默。他的妻子布倫達也是一位詩人,卻比哈斯要開朗。或許同是女性,布倫達在得知我有一對兒雙胞胎女兒時,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並從隨身攜帶的背包裏淘出一大摞照片,那是她和哈斯的孩子們和孫女們———她告訴我,她是一個母親,也是哈斯孩子的繼母。她這麼説的時候充滿了幸福和驕傲的神情,這和我們國家提到“繼父、繼母”的不自然完全不同。看得出這位充滿愛心的母親是多麼快樂,而哈斯在一旁含笑點頭,那種心靈相通的默契的確令人羨慕。

  我注意到,布倫達在自己的簡介中寫著:“我的先生是詩人羅伯特·哈斯。”這一點讓我非常敬重,我從沒有見過哪位詩人會在自己的簡介中提到自己的配偶。除了文化的差異外,難道這裡面就沒有別的令人深思問題嗎?

  和哈斯在自己的簡介裏註明自己是環境保護主義者一樣,布倫達在自己的簡介裏也註明了自己在一個反戰的社會正義團體“粉紅代碼”裏十分活躍。哈斯在獲得美國桂冠詩人稱號之前,就已經是一個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的詩人,不服務於強權是他一貫堅持的原則,在他的《時間與物質》這本詩集裏,涉及到社會公共事件、反戰、人權的詩章居多數。在我看來,一個詩人關心夜空的星星和關心人類社會並不矛盾,甚至這種關注是一致的。“我不知道哪是詩人不能去的地方。”他説,並將此稱為“公民行動。”

  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在中國大陸沒有出版過一本他的詩集,似乎港臺也未曾見到過。

  瞧,這個詩人

  哈斯的第一部詩集《野外指南》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于1973年,那年他32歲。這部詩集獲得了耶魯出版系列的青年詩人獎,並由此確立了他作為一個重要詩人的地位。

  這本詩集裏的意象,幾乎全部來自他故鄉的原野,茴香、葡萄酒、浪花、礁石、灌木……大自然的奇跡在他的筆下呈現出勃勃生機,綠色植物和各種動物飛躍于他的詩句中,有評論認為:他通過對大自然的再現和翻譯,對事物進行命名,並通過描寫自然環境而將讀者帶入一個個人的歷史,這是一個詩人巨大的成就,證明了他那獨特的語言的力量。

  哈斯的第二部詩集《讚美》1979年出版,獲得了維廉·卡洛斯·威廉斯獎。出版于1984年的批評文集《二十世紀的樂趣:散文詩歌論》使他獲獎無數,包括著名的美國國家圖書獎和麥克阿瑟獎。1989年他出版了《人類的希望》,接著就是1996年上面講到過的《樹林下的陽光》再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1995年至1997年,他連續兩屆獲得美國桂冠詩人的稱號,並擔任美國國家圖書館的詩歌顧問,這在美國詩人中是一個巨大的榮譽。他第三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是在2007年,而2008年又以《時間和物質》一舉獲得了普利策詩歌獎。

  這些重量級的獎項,為他贏得了極大的社會影響。然而,這位謙遜的詩人在給參加中國黃山國際詩會提供的個人簡介中,對自己獲得的大多數獎項幾乎給予了省略,只是簡單地寫道:“他是五本詩集和三冊文學論文集的作者。他還與諾貝爾獎獲得者波蘭詩人切·米沃什合作,將他的數本詩集翻譯成英文。還譯有一卷日本古典俳句。”他特意強調,“作為一位環境保護主義者,他是一個非政府組織的國際河流董事會成員,該組織致力於促進河流健康和人權,他發起過一個通過詩歌和藝術教會孩子們環保管理的項目。”

  “我教孩子們關於河流的知識,也教他們寫詩。”他對我説,“我從1971年起,一直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詩歌。”

  我注意到很多國外的詩人都在某大學教授詩歌,便問道:“你們美國每一所大學都有詩歌課程嗎?”

  “當然,在美國,每個大學都有詩歌教授,校方會請詩人來教授詩歌。”

  聞聽此話,我幾乎無語。我記得幾年前應邀到某大學舉辦一個詩歌講座,在座的是就要畢業的現當代文學研究生,我讀了一首史蒂文斯的詩,居然沒有一個學生能夠回答這首詩在講什麼。這一景象令我感到悲哀和吃驚。這不能怪學生,我們的詩歌教育從小學到大學嚴重滯後,導致這個結果是必然的。據説在1995年時,美國各個大學已經有五百多個寫作項目,對照我們,一個忽視想像力和詩歌的國家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呢?一位法國詩人曾説:“沒有神話的國家,必將死於寒冷。”詩歌和神話都屬於想像力和創造力的範疇,忽略詩歌教育的現實,令我想起了二戰時期嚴酷的莫斯科保衛戰。當時莫斯科城裏軍民形勢危急,缺少藥品,沒有糧食,但莫斯科人説:“我們還有普希金!”我真不知道,那樣的情勢下,我們能夠説什麼。

  “我不前衛,我是個傳統詩人”

  在安徽詩會期間,我們曾舉行過兩天的研討會,主題是“詩歌應該如何回應現實”。隨著與會詩人發言的進行,我慢慢發現中國詩人和外國詩人對“現實”一詞的理解有很大不同。國外詩人會從“現實”一詞的來源、詞根進行詮釋和探討,而中國詩人理解的“現實”多為當下與社會背景有關的生活狀態。顯然,這不僅僅是文化的差異。譬如,哈斯的夫人布倫達認為,英語“現實”(reality)一詞,拉丁語的詞源意為“給予的事物”,而古希臘哲學家則認為“現實”就是幻影。哈斯表示,有可見的現實,也有不可見的現實。但現實應有所限定,不然它就會超出詩的表達能力。他還引用了米沃什一句詩:“現實,我們能對它做什麼?它在詞中的什麼地方?”來説明自己的觀點。一番話引起了詩人們爭先恐後的熱烈討論。訥言的我一直在靜靜聽大家説,不料,一段時間後哈斯舉手打斷討論並示意道:“主持人,能否請藍藍發言?”

  這件小事讓我看出了哈斯的細心和敏感。事實上,他發言的時間非常短,平時也少言寡語,但他能夠照顧體諒到別人。布倫達對我説:“哈斯是個非常細心、非常好的人。他的文學判斷力也非常厲害。”我當然相信這句話。很多人認為,波蘭詩人米沃什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哈斯認真出色的譯介分不開。當哈斯知道米沃什不但是自己的同事,同時也幾乎是鄰居的時候,他便成立了一個米沃什詩歌翻譯小組,邀請來自己的同學、詩人羅伯特·品斯基一起工作。當時,米沃什的詩歌在自己的祖國無法出版,在美國也寂寂無名。哈斯打電話給自己的出版人説:“有一個偉大詩人的作品,我希望能夠翻譯出版。”出版商答應了。此後的近二十年,每個週一的上午9點,哈斯便準時到米沃什的寓所和他會面。一般情況下,米沃什把自己的詩首先翻譯第一遍,再由哈斯或品斯基翻譯第二遍,直至定稿。

  “你知道,當米沃什獲了諾貝爾獎,那些日子我的電話應接不暇,簡直門庭若市。這和當初多麼不一樣。”哈斯呵呵笑著説。

  他聽到一些詩人對“前衛、先鋒”一詞很有興趣,便問我:“你願意成為一位先鋒詩人嗎?”我趕緊搖搖頭,説“我不是。您是嗎?”

  “不,我也不是。我不前衛。我是個傳統詩人。”

  我們相視大笑。

  哈斯詩歌語言極為樸素,善於從大自然最細微具體的事物發現與人類精神的聯繫,正如他從五葉洋莓的花冠發現一條詩歌的道路溫柔地穿過一樣,其傑出的創作成就毋庸置疑。他的“謙虛和魅力”在美國文學界人所共知。他的興趣廣泛,不僅寫詩,也寫文學評論,除了教學、參加環保活動之外,他還參與了一部戲劇電影《野花》,飾演其中一位患某種不知名慢性疾病即將慢慢死去的詩人。他早些年就認為,過去五十年間有五位最重要的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塞薩爾·巴列霍、赫伯特·茲比格涅、辛波斯卡和米沃什。這五位詩人中,有三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美國評論界有論者則認為,羅伯特·哈斯是繼這五位詩人後的重要詩人。我想,對於獲獎,真正的詩人大多抱有順其自然的態度,因為沒有哪個詩人是為了獲獎而寫詩。

  或許,讓我們讀讀哈斯的詩歌,會更有助於了解他的獨特和文字魅力吧———

  在傳説的一個版本中塞壬不能歌唱了。

  只在一個水手的故事裏她們能。

  於是,奧德修斯,被綁在桅桿上,蹂躪

  被一種他聽不到的音樂———海的跳突,

  完全的風,海鳥們離岸的饑餓———

  還有沉默的婦女在為護蓋菜園收集巨藻,

  看著他繃緊地對抗索具,看著

  他眼中可怕的渴望,被永遠交換

  在海島多石的廢棄的土地上,她們想像

  在他的想像中她們沒唱的歌。

  ———《嫉妒別人的詩》

  (趙四譯)

  來源:南方都市報作者:藍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