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詩派為清代重要地域文學流派,對清代詩學影響深遠。虞山詩派産生於明清易代之際,是明清詩學轉變的大關捩。對其開派,人們多據明末清初曹溶的《雜憶平生詩友十四絕句》其九“情芽本易惹閒愁,剪翠雕紅未肯休。別體江湖成日下,西昆翻訝少風流”詩自注:“虞山詩派,沿襲不已。”後來乾隆年間沈德潛編欽定《國朝詩別裁集》,亦沿用“虞山派”之名。嘉道年間單學傅《海虞詩話》更有“虞山詩派錢東澗主才,馮定遠主法,後學各有所宗”之説。錢謙益門生陸貽典選編常熟士人之詩,命名為《虞山詩約》,並請錢謙益作序。當前人們多據錢氏此序談虞山詩派。但對《虞山詩約》這一選本具體情況卻多語焉不詳,缺乏關注。筆者認為,虞山詩派産生的標誌性的事件應當是《虞山詩約》的刊刻。《虞山詩約》與虞山詩派的開宗立派密不可分,不容忽視。
從現存《虞山詩約》的版本看,此書正式刊刻于清初。《虞山詩約》,清初刊本,兩卷,框18.3×13.3釐米,今藏台灣省圖書館。略有殘缺,無封面封底,錢謙益序前面部分約缺失四頁,目錄上最後兩位詩人的詩“陳垣芳子師四首”、“陳玉齊士衡三首”不見於正文,可能缺失。錢謙益署名緊接序文,曰“虞山老民錢謙益敘”;陸貽典序文亦復如此,曰“陸貽典敘”。錢謙益序後刻陰文篆書印章三枚,分別為“錢謙益印”、“牧齋”、“優曇室”;又鈐“希逸藏書”等收藏印。此處“希逸”應是張珩(1915—1963),古籍書畫鑒定專家。字蔥玉,別署希逸。其祖父張均衡、伯父張乃熊,均為著名藏書家。1934—1946年間,曾兩度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鑒定委員。新中國成立後,1950年,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顧問。由此當知,《虞山詩約》當為張氏藏書。
此選兩篇序文為何不書年號、年月?錢謙益序又保留在其《初學集》中,落款為“壬午涂月、虞山老民錢謙益序”,據此,作序時間當為明崇禎十五(1642)年十二月。錢氏《初學集》初刻于明崇禎十六(1643)年,現在所見版本係原版上挖改而成。所以不書年號、只以干支紀年。那麼,《虞山詩約》是否經過挖改呢?仔細審視兩篇序文最後署名,字體大小、風格、排列與序文渾然一體,無歪斜、墨污現象。故此選本應該是編選于明末,刊刻則在鼎革之後。因有所忌諱,故國號、年號、年月(干支)俱不書。馮舒《懷舊集》自序只書“太歲丁亥”,不列清朝國號年號,被常熟縣令瞿四達視為把柄,並摘出馮詩之忌諱語,羅織罪名,馮死於獄中。另外,其所選詩人全部由明入清,故《虞山詩約》視為清詩總集之一是沒有問題的。
《虞山詩約》所選詩人皆屬常熟,並宗奉錢謙益,虞山詩派基礎堅實、實至名歸。此書選取馮舒、孫永祚、毛晉、馮班、錢龍躍、何雲、錢龍惕、薄明、孫江、馮孝威、陸貽忠、歸士琯、陸振宣、陸貽典、陳垣芳、陳玉齊16人,選詩120首。作者皆為常熟人,大部分都是錢謙益的後輩、門人,而且多為師生、父子、兄弟、姻親。馮舒、馮偉節(後名班)兄弟,並稱“海虞二馮”,馮孝威為馮舒長子。陳玉齊從馮班學詩,甚有時譽。錢龍躍、錢龍惕兄弟係錢謙益族侄。何雲被錢謙益邀為家塾。陸貽典後來與毛晉結成兒女親家。毛晉與孫永祚情同兄弟。毛晉曾與蔣桑、孫永祚、嚴炳同作《和白香山我年五十七》詩,毛晉生於萬曆二十七年己亥(1599)正月五日,因在立春前,故日者推為戊戌。有些文獻定孫永祚生年為1600年,誤。另外,薄明,字遠之;歸士琯、字朗星;陸振宣、字幼于。三人生平不詳。尤桐《遊虞山記》:“辛已暮春,錢子方明有臨社之盟,……余與沈子石均、章子允文、湯子卿謀,賣一葉鼓行而東……方明與薄遠之、歸朗星、葉景如、陸幼于為琴上主。酒半,與諸子街杯酬答,賦詩相贈,極歡而罷。”薄明,當為陸薄明,如此,名、字互釋。據戈炳根主編《常熟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詞典》“臨社”條:“清初文社名,常熟錢方明創立。成員有陸坼、湯卿謀、尤桐、吳羽三、黃蘊生、侯涵、歸士琯、陸振宣、陸薄明、陸遠之等。”可見薄明、歸士琯、陸振宣善操琴,而常熟虞山琴派有聞於世,詞典誤把陸薄明、陸遠之當作兩人。又歸莊曾作《哭陸幼于秀才》,當為陸振宣作。詩集中大量的“次韻唱和”之作表明這是一個關係密切的群體。如有八人次韻錢龍惕《閏春詩》。次韻唱和多,詩人們相互切磋、相互影響,既提高了詩藝,又促進了詩風的接近、協調,也使虞山詩派有自身鮮明的風格。總之,所選詩人都是常熟文化圈內人士,並服膺錢謙益為盟主,否則不選。如刊刻于乾隆年間的《海虞詩苑》首選錢陸燦,而此書不選。蓋因錢陸燦明崇禎十二年(1639)貢入南雍,吳偉業時任南國子監司業,二人有師生之誼,不宜選入。《虞山詩約》沒有選錢謙益的作品,其主要原因當在錢氏作為領袖或盟主。陸貽典曾在《上牧翁錢侍郎六十韻》中把錢謙益比作孔子、韓愈、賈誼、董仲舒、李白、杜甫。如“經絕編難綴”“文扶一代衰”“身名今賈董”“網羅催李杜”等。可知當有專集,而不宜廁于其間。
此選多選艷情詩、紀事詩、感懷詩,表現了以“風雅”濟“西昆”、以“真情”調“綺艷”的詩學主張。“海虞二馮”是虞山詩派的中堅,倡導晚唐“溫李”,詩風綺艷。馮班《同人擬西昆體詩序》:“余自束髮受書,逮及壯歲,經業之暇,留心聯絕。於時好事多綺紈子弟,會集之間,必有絲竹管弦,紅粧夾坐,刻燭擘箋,尚于綺麗,以溫、李為範式。”綺艷的詩風與晚明江南豪奢淫靡的社會風氣也有關。此書所選馮班《戲題》《羽仙于歸寄調戴仲》兩首詩,皆寫妓女,雖加隱飾,但熟習文翰者一望即知。這種詩雖有“深情”的一面,便於激發詩人的創作,多以仙事言人間,相對含蓄、婉轉,風情旖旎,但庸陋者容易流於俗艷萎靡。為矯此弊,錢謙益在《虞山詩約序》強調追慕《風》《騷》,作不得不發之“真”詩。這就為虞山詩派亮出了學習旗幟。他指出:“古之為詩者,必有深情畜積于內,奇遇薄射于外”“於是乎不能不發之為詩,而其詩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樂而笑,不哀而哭,文飾雕繢,詞雖工而行之不遠。”這是對司馬遷“發憤著書”、歐陽修“詩窮而後工”的繼承與發揚,與錢謙益屢受打擊的經歷也相合。因此,錢謙益追慕風騷,矯正“詩必盛唐”的復古主張。考之於《虞山詩約》所選詩人詩作,寫經歷坎坷、感慨悲涼者,也很可觀。如馮舒的《崇禎聖人年》等三首詩,就是以自己、他人的牢獄之災而寫成。詩人們大都科場蹭蹬,止步于秀才,內心的憤激無處發泄,必為不平之鳴。如馮班詩寫“白虹”“刀子”,凜然有殺氣,反映了他桀驁的一面。總之,將西昆詩風加以弱化,向風雅、風騷靠攏,學李商隱之隱艷,但皆有寄託、有真情,是對風騷的活學活用。
陸氏所選詩人多兼藏書、校書、刻書、著書,學殖深厚,“才”“法”兼具,自帶書卷氣息。多以“學”為詩,書卷氣味濃。常熟僅為一縣,卻在明末清初出現相當數量的優秀詩人,這和當地藏書文化發達,詩人們普遍學養深厚有深刻的關係。錢謙益、毛晉、陸貽典、何雲、錢龍惕、孫江等人皆為藏書家。生平不詳的陳垣芳曾刊刻《玉臺新咏》,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有藏。校書、注書,增長學問,而且使其詩歌創作形成了渾融的特色。如毛晉以藏書、刻書、校書出名,似乎不以詩歌為長,但《虞山詩約》選其《遊綺山》,確具慧眼。詩曰:“嘗行綺山下,今陟綺山巔。西風吹我衣,江天橫秋煙。踞彼虎礪石,蔓草苦纏綿。昔日貔貅士,誰拜君王前。嵯峨不改色,苔駮生連錢。樵夫導前路,告我善利泉。源出亂石中,濺濺復淵淵。野花不知名,載路各爭妍。采采盈一掬,使我心怡然。”詩篇有漢魏古詩、樂府格調。雖然化用《詩經》《子夜四時歌》、江淹《效阮公詩》、杜甫《秋風二首》等典故,但平易流暢,自然而不雕琢。有“學”自然有“法”。單學傅曾説:“虞山詩派錢東澗主才,馮定遠主法。”其實,才亦需學,法在學中。如馮偉節(班)《桃》:“風吹露濕一枝枝,帶子垂陰是後期。已許成蹊通看路,縱饒無語亦含辭。人間地薄栽難得,井上根衰蠹不持。芳蕊堪憐落堪惜,閒人不管正開時。”詩用杜牧詩、詩經、息夫人、高蟾詩、樂府詩《雞鳴》等和桃有關的典故、詩句變化而來,結構合理、用事用典妥帖自然,確實“才”“法”兼具。
總之,《虞山詩約》作為現存最早的虞山詩派的詩學選本,不僅映了明清詩學轉變的時代風氣,更是虞山詩派詩學觀念的集中展示。因此,此選才是宣告虞山詩派確立的重要文獻,應當引起學界足夠重視。
(作者:朱國偉,係信陽師範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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