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北京石景山模式口大街的燕京八絕博物館展廳內,擺放著金漆鑲嵌百寶嵌花鳥捧盒、花絲鑲嵌繁花手包、雕漆壽桃捧盒、牙雕十八學士、京繡龍袍等精美的非遺工藝品。展廳後面的大師工作室內,北京市三級工藝美術雕漆大師海燕正在製作一把客戶定制的“雕漆龍椅”。
清朝內務府造辦處下設作坊,形成了“京作”特色的宮廷藝術。清王朝滅亡後,宮廷手工藝人流入民間,逐漸形成了玉雕、景泰藍、牙雕、雕漆、金漆鑲嵌、花絲鑲嵌、宮毯、京繡八大傳統手工技藝,被譽為“燕京八絕”。目前,“燕京八絕”全部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
傳統技藝在與時俱進。過去只用於製作“皇家”用品的燕京八絕,如今創新製作出了具有時代感的工藝品。同時,缺少傳承人也是不可回避的問題。燕京八絕博物館館長柏群希望將非遺工藝的價格降下來,普惠大眾,取得收益,從而反哺傳統非遺技藝,“必須要讓手藝人吃得上飯。”仍在堅守的燕京八絕傳承人們眼下思考的,是如何創新,讓這些非遺工藝走進尋常百姓家,讓優秀的傳統工藝傳承下去。
“皇家”工藝
36歲的海燕將設計好的龍紋圖在畫紙上描黃——一種稀釋後的黃色粉末,用於將設計好的圖案從圖紙上轉印到漆胎上,之後通過描白確定圖案,再進行雕刻。
海燕介紹説,紋樣的設計參考了乾隆時期的作品,但對龍的形態略有改動。乾隆時期的龍臉短、爪子直,新設計的龍略微改動後,看起來更加飄逸。
資料顯示,在古代,雕漆很難在民間完成,其製作大致分為八大工序,七十余道小工序。僅所用“漆”的製作而言,需要將從樹上採集到的大漆,加入一定比例的熟桐油,調和為“油漆”,然後通過“光漆”工序,一層層地刷漆。
海燕正在使用的漆胎,厚70毫米,需要刷140道,每刷一道需要等待1-2天,等前一層的漆幹了,才能再刷下一層。僅底板的製作,就需要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刷漆的環境需要溫度在25℃-30℃、濕度在80%-85%之間,“現在基本上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在做這個,年輕人很少。”
雕漆又稱剔紅,根據學者考證,清乾隆皇帝對雕漆情有獨鍾。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漆器中,有海水遊龍紋的桶形盒子,有刻著水仙、桂花、梅花、菊花和蘭花圖案的筆筒,而刻有乾隆禦制詩的明朝雕漆就有數十件。他題寫的《咏永樂漆盒》讚道,“果園佳制剔朱紅,蔗段尤珍人物工……三百年來此完璧,文房撫古念何窮?”
而乾隆的雕漆寶座——清剔紅龍紋寶座,現藏于英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美術館。
距離海燕所在工作室不遠的另一間屋子裏,36歲的北京市三級工藝美術金漆鑲嵌大師侯雪,正在製作一個櫃子的櫃門。他使用的是金漆鑲嵌髹飾技藝中的“平金開黑”工藝——將金箔貼在漆物之上。
“刷過漆的地方是有黏性的,中國古人講如膠似漆,漆和膠是一樣的,是一種黏合材料。”侯雪説,“平金”要貼得平整光滑,“開黑”則是以黑漆為墨,畫出紋理,然後“暈染”,營造光影感,使得整幅畫立體有層次。
侯雪的工作室裏有一個已經成型的櫃子。黑色的櫃身上,黑金交替,使得遠山疊疊,樓宇隱現,莊嚴大氣,蒼勁古樸。
金漆鑲嵌髹飾技藝,是以木胎成型、髹漆,然後在漆底上運用鑲嵌、雕填、彩填、堆古罩漆、刻灰、平金、斷紋、刻漆、金銀、罩漆等裝飾技法。
這一技法同樣用於製作古時皇帝的椅子。故宮博物院太和殿(俗稱金鑾殿)內,遊客隔著門前欄杆透過殿內昏暗的光線看不真切的龍椅,就是用金漆鑲嵌工藝製成。同樣使用此工藝的,還有懸挂于乾清宮的“正大光明”牌匾。
2014年,侯雪到故宮修文物,發現宮裏所用的床、書案、畫案、梳粧盒等,“有很多用的都是金漆鑲嵌技術。”
海燕和侯雪的工作室和燕京八絕博物館一起,坐落在北京石景山區模式口大街的承恩寺內。古寺的大雄寶殿是博物館的展廳,放置著京繡龍袍、宮毯《花壇》、倣清宮景泰藍《萬壽無疆》碗、牙雕《輕舟雅趣》擺件、金漆鑲嵌百寶嵌花鳥捧盒、雕漆壽桃捧盒等非遺工藝美術品。
主展廳向北,古寺法堂和多間廂房是燕京八絕的主題展廳,黃花梨的桌子上擺放著花絲鑲嵌的工藝精品,金絲楠木的櫃子上擺放著景泰藍。這些工藝精品沒有被放在玻璃罩中,而是靜置在桌子上,遊客可以近距離觀賞。
此外,遊客還可以到海燕、侯雪的工作室中,聽他們講解非遺工藝的製作過程。“我們希望人們可以近距離感受國粹,了解這種文化、技藝,未來還計劃讓遊客能自己體驗製作。”北京燕京八絕博物館館長柏群説。
“不能讓技藝在我們這代人手中失傳”
7月21日,北京市一級工藝美術大師胡昕正在用金漆鑲嵌裏的“金髹淡彩”工藝,繪製一扇《海屋添籌》的屏風。她和學徒一起,已經繪製了半年,大體已經畫完了,還需要將山石、樓宇的細節補充完善。
“海屋添籌”古時用於祝人長壽。宋朝以後,人們常用山海、樓閣、仙鶴、老翁構成“海屋添籌”主題畫。
“金漆鑲嵌的傳承至少斷了2-3代。”胡昕今年已經65歲了,按照她的理解,在她後面應該有五十多歲、四十多歲的傳承人。但現在,在她下面只有一批二三十歲的傳承人,而她還在帶學徒。
胡昕的聽力下降了,做工時還需要戴上眼鏡。身材瘦小的她,不能像旁邊的學徒一樣坐著畫,只能站著,彎腰伏在案上,一手拿著畫筆,一手拿著顏料,描繪山水。
胡昕在本世紀初便已退休。2010年,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成立大師工作室,她又被返聘回來,這一幹就是十多年。
北京市一級工藝美術大師、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已故董事長柏德元生前在接受採訪時曾説,後繼乏人是他最大的擔憂。據他回憶,當時廠裏很多技藝精湛的師傅已經步入暮年,年輕人卻寥寥無幾。廠裏只能採取退休返聘的辦法,讓身懷絕技的老師傅退休以後繼續留在崗位上,傳承技藝,培養年輕人。
據新京報記者了解,新中國成立後,北京市陸續恢復了多家“燕京八絕”作坊,後來歸併成為北京金漆鑲嵌廠、北京琺瑯廠等工藝品廠。胡昕記得,那時候做屏風、桌子,也做電視櫃,主要是出口“賺外匯”,廠裏最多的時候有兩千多名職工。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外貿環境發生變化,訂單驟減。當時柏德元剛剛出任北京金漆鑲嵌廠廠長,他此前接受採訪時回憶,當時工廠的全部資産只有5300萬元,而負債高達4700萬元。全廠800多名員工,連續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企業瀕臨破産,手工藝人大量流失。
1997年,北京金漆鑲嵌廠決定,以明清古典實木傢具為突破口,開發出既有現代氣息又有古典風韻的系列産品。次年,北京金漆鑲嵌廠終於從生死邊緣爬了回來。柏德元説,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深刻認識到,除了要讓企業良性發展下去,更重要的是讓金漆鑲嵌這門技藝傳承下去,“不能讓漆藝文化在我們這代人手中失傳。”
後來,北京金漆鑲嵌廠又改制為股份制有限責任公司。
上個世紀,同樣以出口外貿為主的雕漆行業,則走上了另外一條發展道路。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雕漆技藝傳承人李志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回憶,2003年,北京雕漆工廠破産,傳承人流失。目前,雕漆多以大師工作室的形式存在。“現在北京直接從事雕漆工藝的,人數超過10人的工作室僅5家左右。”據他估算,目前雕漆行業從業者不足百人。
中國特級工藝美術大師、景泰藍大師張同祿在一篇口述文章中回憶,他曾擔任北京工藝美術廠技術副廠長,該廠以生産景泰藍、玉石雕刻、象牙雕刻、雕漆、花絲鑲嵌等手工藝品為主。2001年,北京工藝美術廠申請破産,他和廠裏的1500多名職工一起下崗,賦閒在家。後來,為了傳承景泰藍技術,張同祿帶著原來的幾十位同行成立了景泰藍工作室。
海燕在十幾年前畢業于北京工藝美術學校,學的是漆藝。當時學校裏有兩個大師工作室,一個是景泰藍,另一個就是雕漆,她和大她一屆的師兄劉楠選擇了後者。畢業以後,她和劉楠在各個大師工作室之間徘徊,通過這種方式學習不同的雕漆技術,“有的大師擅長刻山水,有的擅長人物。”
探索新的培養模式
在胡昕畫案的另一側,2000年出生的丁少琪正在給另一扇屏風上的桃花勾線,“細化一下”。
目前她在北京市工藝美術高級技工學校就讀,學習的第六年來到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實習。現在她已經可以獨立負責一些畫作,屏風背面的詩和左右兩邊的山水都是由她繪製的。
在學校的第一年,丁少琪學習繪畫基礎,第二年才選專業,“很多專業,比如雕漆、玉雕、花絲、金漆。我當時什麼也不懂,感覺漆器好看,就選了這個專業。”
“老師掰開了、揉碎了,把這些工藝一步一步教給我們,包括怎麼調灰、怎麼刷漆,就連洗刷子都有特定的流程。”半年後,丁少琪自己做出了一個小茶葉罐。
北京市工藝美術高級技工學校始建於1980年。副校長劉金芳回憶,學校建校之初開設了一些非遺專業,但是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因為招生等原因停了。
2012年,剛剛上任的校長孟繁民發現,當時學校以現代工藝美術專業為主,傳統技藝教學少之又少。
他決定以玉雕專業為突破口,邀請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玉雕技藝傳承人王希偉進入學校,開展教學及實習實訓,“無論從技術水準還是市場反饋看,玉雕專業都相對成熟,人才斷檔又尤為嚴重。”2019年,孟繁民在接受採訪時如此表示。
此後,學校又陸續恢復了雕漆、景泰藍、花絲鑲嵌、金漆鑲嵌、宮毯等專業,採用在學校建立大師工作室、校企共同辦學等方式。
但職業學校教育依然存在一些問題。丁少琪剛剛分班時,班上有14名學生,到了第六年,只剩下5名同學,現在僅有兩人在從事金漆鑲嵌工藝。
“技工院校學生的學歷社會認可度還是比較低,學生的工資待遇普遍偏低。”劉金芳説,十年來,他們一直在積極地探索,通過雙師引領、項目支撐等方式,希望可以激發學生對非遺技藝的興趣。
侯雪在2009年從北方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專業畢業後,本想去應聘雜誌社的插畫工作,但在機緣巧合下遇到了柏群。柏群帶著他到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轉了一圈,廠房裏擺放著龍椅、鑲滿寶石的屏風,“好看”,他被吸引,從此留了下來。
侯雪記得,自己入行時,北京市已經沒有學校開設金漆鑲嵌專業,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開始從社會上招聘美術相關專業的學生做學徒。之後的幾年,陸陸續續招聘了二三十人,但是有的堅持三四年,有的不到一年就走了。
侯雪剛進入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做學徒時,“光打線就打了一年”,拿著顏料在櫃子邊上畫白線。
行業也在不斷探索新的培養模式,“之前是師傅教教我吧,現在是徒弟你學吧。”
堅守者
2013年4月,“平安故宮”工程獲得國務院批准通過,多家非遺傳承單位和工藝美術大師受邀“進宮”修寶,年輕的侯雪跟著金漆鑲嵌的大師一起進了故宮。
他記得,庫房內四五百年前的漆器,擦掉油泥層,依然金光閃閃,“它有一種特殊的美,只有用心製作的工藝,才能承載時光,承載人的記憶。”
那時候要修一個馬車,車底爛了一個窟窿,席子面要織補,當時只有一個六十多歲返聘的老師傅有編織的手藝。馬車高1.5米左右,坐在椅子上夠不著,站在椅子上又要彎著腰,老師傅就跪在椅子上,咬著牙,把席子給織好了。
“我覺得這就是匠人精神。工藝講究傳承,故宮裏的那些東西是我們祖師爺做的,幾百年後,我們能修,而且能修得很好,是對祖師爺的一種告慰,這是中華文化的傳承,也是我們匠人的傳承。幾千年的技術,一輩一輩傳下去,不能説到了我們這輩給弄絕了。”
做工藝,講究心靜。每天從早上八點,一直到下午五點,海燕就待在古寺最裏面的廂房裏。
她本就喜靜,遠離門外街區的嘈雜,心思都在手裏的工藝上。龍椅的椅背文案,描黃要花費一天的時間,描白要更仔細些,需要四天,然後還要再花上幾個月的時間雕刻,這還沒有算上前期的畫圖設計,以及之後的烤制、打磨、拋光、上蠟。
當初選擇雕漆,海燕是被“老物件的魅力”所吸引,做得久了,也就沒想過離開,“雕漆是中國獨有的技藝,老祖宗的手藝,雕制出來的東西耐酸、耐鹼、耐腐蝕,這是它獨特的地方。”
今年48歲的柏群本來在一家媒體工作。2003年,柏群的父親柏德元問他,“你是在媒體單位繼續幹,還是歸隊做傳承人?”柏德元希望他用宣傳知識,將非遺技藝推廣出去。
柏群説自己在北京金漆鑲嵌廠看著各種非遺工藝長大,“從小覺得這東西很神奇,很壯觀、精緻。”最終,他決定“歸隊”。
2010年,柏群找到各家工藝的“傳二代”,聚在一起商量,是否可以將散落各處的非遺技藝融為一體,形成規模化平臺。“團結在一塊,一定比每個人單打獨鬥要好很多,這樣影響力可能提升得更快。”
2010年,北京燕京八絕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成立。這一年,北京燕京八絕藝術館落戶承恩寺。2020年,北京燕京八絕藝術館升級為北京燕京八絕博物館,並於2021年7月正式向公眾開放。
“飛入尋常百姓家”
7月21日,海燕已經完成了龍椅靠背的描黃和描白工作,她拿起旁邊的一顆漆制的紅珠,用描白的筆在上面寫著“壽”字,中國傳統的團壽紋。
一旁的師兄劉楠正在雕刻,劉楠面前的漆盒裏擺了二三十個已經刻好的珠子。即使是這些小珠子,也走完了雕漆技藝的所有流程:內核是木質的,外刷60道漆——需要兩個月左右的時間,然後是描白、雕刻、在恒溫的烤箱中烤半個月,最後再打磨、拋光、上蠟。
“如果你在一些旅遊景點看到賣雕漆産品的,一定要小心,很可能是假的。”有顧客找海燕買雕漆,問她價格怎麼和旅遊景點賣的差那麼多,海燕解釋説。
製作這樣的小珠子是劉楠這幾天主要的工作,“這個不足兩百塊錢,銷量最好。”
父親柏德元去世後,柏群出任北京金漆鑲嵌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他不避諱談論流量、打造文化産業、品牌知名度。近幾年,燕京八絕博物館相繼推出了文創産品:批量生産印有九龍壁圖樣的冰箱貼,2022年北京冬奧會期間推出了燕京八絕冰雪原創手錶,手工製作的小檯燈、首飾盒等現代産品。“這樣價格可以降下來,普惠大眾,取得收益,反哺傳統非遺技藝,必須要讓手藝人吃得上飯,打造自己的品牌。”
談論起這些事情,胡昕則想了想説,“還是得有點傳統元素,不能都是抽象的,傳統的得有,現在的也得有,傳統跟現在結合的也得有。”
胡昕想起自己剛剛進廠時,老師傅是學徒制出身,畫的都是傳統的樣式。他們這群年輕人去了之後,將在學校學習的寫生的方法融入技藝中,很受客戶喜愛,“那時候我們是年輕人,相比于我們的師傅,我們就是在搞創新。現在我成了師傅,搞創新要靠他們年輕一代了。肯定是要符合時代的要求。”
柏群希望打造燕京八絕品牌,“原汁原味最極致的工藝品要有,普惠的産品也要有”。早些年,他們帶著非遺工藝品去國外展覽,人們圍著《金漆鑲嵌百寶嵌花鳥捧盒》讚賞、驚嘆,“這是一種文化自信”,在他看來,中國的大國工匠應該走向世界。
部分資料參考:
柏德元口述,王延娜整理《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口述史—金漆鑲嵌髹飾技藝》
李一之編著《雕漆》
北京工美集團編《北京工美人物叢書(第一輯)足跡》
新京報記者 陳亞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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