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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古老的石器在説話

發佈時間:2022-05-16 09:03:0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高星 | 責任編輯:秦金月

聽,古老的石器在説話

【考古中國】

3月31日,“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評選揭曉,四川稻城皮洛遺址因為發現多個舊石器時代文化層位和特徵鮮明的阿舍利石器組合而入選,被媒體廣而告之。在此之前的3月3日,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工作進展彙報會上公佈,在河北蔚縣下馬碑遺址發掘出四萬年前先民研磨赭石作顏料和用鋒利的小石片製作複合工具的遺存,成為一項世界關注的考古發現,引起媒體關注。這些發現和報道,讓“石器”——這種遠古時期製作和使用的工具再次進入公眾的視野,使現代人類得以駐足回望一段早已消逝的歷史,一段與我們漸行漸遠但對我們影響至深的歷史。

人類最早的歷史階段被稱為石器時代,是文字被發明以前的史前時代,經常被稱為蒙昧時期。這個時代又被進一步劃分為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舊石器時代從打制石器出現到大約1萬年前截止,人類過著狩獵採集、居無定所的生活;新石器時代始於約1萬年前,在此期間,人類發明瞭磨制石器和陶器,有些社群進入農業經濟和定居生活。

石器時代佔據人類歷史的99.9%時間。這是人類這個物種形成、演化、發展最重要的時期。現代人類充滿智慧的大腦、豐富的物質文明和高度發達的精神世界的種子,都在那個時期播撒、孕育;今天人類的一切技術與思想元素,都能在那個漫長的時期中找到根基。而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角色,就是看似古拙但奧秘無窮的石器。

石器,破譯遠古曆史的密碼

我們是如何知道在遙遠的歷史時期存在過石器時代?這要歸功於石器這類珍貴的遠古文化遺産。

很早以前,人們就對偶然被發現的有別於自然石塊的人工石製品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與探究的慾望。中國古代把新石器時代的磨光石器稱為“雷公石”“雷楔”“霹靂石”等,認為它們是電閃雷鳴的産物。歐洲也是如此,將遠古的石器稱為“雷矢”“神箭”或“鬼蛋”。十七、十八世紀,在西歐的一些地點多次發現非自然的奇石與已絕滅哺乳動物的化石共生的現象,有時人類的遺骸也一道出土。這使學術界認識到,這些看似稀奇古怪的石頭其實是遠古人類製造並使用的工具,人類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石器時代”逐漸成為知識界的共識。

東漢初年,袁康在《越絕書·寶劍篇》中有過這樣的記述:“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禹冗之時,以銅為兵,以鑿伊闕通龍門……;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可見袁康等先哲已經萌發了上古存在石器時代、玉器時代、銅器時代和鐵器時代的概念。1836年,丹麥博物學家湯姆森在對博物館藏品做展陳時做出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的分期排序,其後被國際學術界廣泛接受。

將人類最早的歷史稱為石器時代,並非表明我們的祖先只發明和使用了石器這一類工具。有人提出在此之前應存在“木器時代”,因為以木為器更簡便,更符合人類與自然互動的邏輯。但木頭類的有機質材料很難保留下來,缺失系統的證據,所以木器未能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識。不過確有證據表明,木器、骨器、角器、蚌器等都在石器時代被人類製作和使用過,與石器一道鋪就了先祖的演化之路。目前最早的石器發現于肯亞的一處約距今330萬年的遺址。從那以後,石器作為古人類最主要的文化標識登上世界的舞臺,經歷了一系列技術模式的演變,從簡單到複雜、從粗陋到精細,直至發展到今日人類工具箱中包羅萬象、無所不能的精工利器。

過去的人類離我們太遠,他們的行為方式我們無法直接觀察,他們的演化過程也缺乏史料記載。但石器是遠古人類的作品,保留了很多古人類的相關資訊,我們可以透物見人,加以分析和解讀。例如,人類大多數具有右利手傾向(右撇子)。始於何時?體質形態和遺傳基因都無法告訴我們,但石器可以。研究發現,慣用右手的人,左手拿石核,打制石器時石片會按順時針方向剝落下來;而慣用左手的人,石片的剝落方向則相反。通過這樣的原理,考古學家在非洲奧杜威峽谷約200萬年前的石製品中得到明確的證據,那時的人類已經流行右利手。

石器上保留很多人類生存行為的重要資訊。通過實驗模擬、殘留物提取和顯微觀察等科研手段,研究者會在石器的使用部位上提取到加工特定對象所形成的使用痕跡和殘留物,據此使人類砍伐樹木、割肉剝皮等生産生活場景得以復原。石器的形態和疤痕特徵都是資訊載體,記錄了人類的技術特點和思維活動。

有一種技術體系堪稱舊石器時代的影印機,叫“勒瓦婁洼技術”,流行于舊大陸距今30-4萬年間。製作者先在一塊礫石(石核)相對的兩個面上以特定方向打擊修整,制出兩個不對稱並在中間相交的凸面,形如烏龜的背面和腹面。然後在更凸起一面的邊緣修整出一個像拿破侖時代憲兵帽子形態的小臺面,以此為著力點向下打擊,在相對平緩的另一面上剝離下形態規整、邊緣鋒利的石片。這種方式經常會從石核上打下規範、薄銳的三角形石片。這些石片被稱為“勒瓦婁洼尖狀器”,可以直接用於切割和穿刺,也可以被鑲嵌到木柄、骨柄上成為複合工具。該技術有特定的製作流程、工藝,其産品有特定的形態特徵,表明當時的人類已經擁有計劃、預見的能力,大腦中已經産生概念模板,有對標準化和程式化的思考和追求。於是,我們就可以通過對這類石製品的技術辨識與分析,閱讀古人的大腦,探知他們的所知所想和聰明才智。

石器大多被深埋在層層疊疊的泥沙層中,隨滄海桑田的變遷而不斷富集文化的積澱。時代越早,埋藏位置越靠下。我們可以把賦存石製品等文化遺存的遺址地層當成一部“地書”,按時代早晚堆積形成的每一個層位相當於一張書頁,而人類化石、石器、用火遺跡、動植物遺存等就是記錄歷史事件與過程的文字。只是這樣的地書無法被直接閱讀,需要考古學家將排列有序的文化層的年代測定清楚,將遺物與遺跡轉化成大眾可以讀懂的文字,這部地書才能轉變成史書,才能成為傳播知識、愉悅大眾的文化産品。

石器是史前人類留給子孫後代的文化遺産,是今人了解歷史、破譯遠古謎團的密碼。它們標記出遠古時期存在哪些歷史過客,哪些地方被他們踏足,哪些資源被他們利用;記錄下哪些工具被製造,哪些技術被發明;同時它們又是文化符號,標注了人類思想和心智前行的歷程和自強不息、精益求精等社會屬性的演變過程;記錄了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能力的發展和人地關係演化的歷史,為當代人類架起通向過去、回訪先祖的橋梁。

石器,古人類生存的利器

人類沒有翅膀,不能像雄鷹、翼龍一樣自由飛翔;沒有尖牙利爪,無法像劍齒虎與獵豹一樣予取予奪;也沒有大象、犀牛那樣龐大的身軀,不怒而威。人類本是靈長類動物中的一個弱勢群體,我們的祖先靠什麼獲得資源、保障生命、延續種群、攀升到食物鏈的頂端?答案應該是多重的,但其中斷不可缺少這一點:人類擁有石器!

石器是遠古人類生存的利器,它延長了人類的手臂,彌補了人類肢體機能的不足。它們既是狩獵採集、獲得食物的工具,也是與兇殘的食肉動物搏擊、護體防身的武器。大型砍砸器可以用來獵殺動物,也可以砸開動物的腦顱、骨腔吸食骨髓;具有鋒利尖刃的手鎬可以是致命的狩獵工具,也可以用來挖掘地下埋藏的富含營養的植物根莖;兩面加工、兩側對稱的手斧是多功能工具,尖部可以用於穿刺、獵殺,也可以用來挖掘,而鋒利的邊緣就是利刃,可以切割,可以砍劈,還可以像飛盤一樣被投擲出去,擊殺一定距離內的動物;薄刃斧形狀近似現代的斧頭,把手被精心修理,遠端保留平直鋒利的自然刃口,砍伐樹木,斬斷大動物的關節,無往而不勝;小型刮削器也有大用場,可以在肢解獵物時切斷筋腱,剝離獸皮,將獵物切割成小塊。有些工具業有專攻,例如端刮器,專門用來處理皮革,為服裝的製作提供皮草原料。還有雕刻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精美藝術雕像大多出自此類工具鋒利的刀口。

隨著時代的推進和人類智慧與技術的提高,石器越來越精緻,種類越來越繁多。至四五十萬年前,人類開始製作和使用複合工具,即把石器與木柄、骨角柄組合在一起,瑞士刀的雛形開始出現。複合工具延長了力臂,增強了工具的效能。長柄石矛可以在安全的距離內搏殺獵物;渾圓的石球可以被放置在投石索上高速拋出,擊打逃逸的獵物或來襲的猛獸;而弓箭的出現更使人類有了遠距離射殺獵物和消滅敵人的武器。人類的工具體系在闊步向現代邁進。

人類的工具箱中當然不會僅有石器,竹木器、骨角器都在舊石器時代的遺址中出現過。距今30多萬年的德國舍寧根遺址出土數根修長、尖銳的木質標槍,遺址埋藏的大量野馬骨骼應該是這類工具的傑作。類似的木器在中國雲南的甘棠箐遺址也批量出土過。距今3萬多年的貴州馬鞍山遺址出土了製作精美、類別多樣的骨器。這些石器時代的有機材料工具都要用石器削砍、製作才能成器,才能具有工具的形態和功能。因而可以説石器是工具之源,是工具家族的尊長。

舊石器時代的人類不但發明瞭石器,還學會了對火的使用與控制。有控制的用火緣於人類對野火的認識與接觸,其中很可能受到打石制器時火花四濺的啟示,至少人類打石取火這項重大技術發明與製作和使用石器密切相關。人類有了石器,可以砍伐,可以挖掘,由此發展出改造環境、建造房屋的能力。我們現在居住在溫暖舒適的高樓大廈,豈不知最早的建築緣于石器,是石器開鑿出了現代的物質繁榮與精神豐盛。

石器,人類演化的推手

曾經,人類被定義為“製作工具的動物”。由於後來發現有些動物也具備一定的工具製作能力,目前人類的定義被修訂為“常規兩足直立行走的靈長類動物”。但必須看到,人類的工具相較于其他動物的工具有本質的區別特徵,技術更複雜,類型更多樣。人類的石器大多經歷過二次加工,即在打下毛坯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修制,或加工刃緣,或修理把手,其他靈長類動物最多是把石頭摔開、敲破,從中揀取帶尖刃者直接使用,斷不會做第二步加工。可以説,任何一隻聰明的黑猩猩也打不出一把工整、對稱、鋒利的手斧,更做不出一台能夠複雜運算的電腦!

工具的製作與使用對於人類這個物種的形成和演化至關重要。約700萬年前,撒海爾人在非洲查德的托邁山下開始直立行走,人類這個生物種群宣告誕生,其後經歷原初人、地猿等階段。在演化為南方古猿階段時,有很多類群都具備過直立行走的能力,但其他種群都絕滅了,只有一個支系向著現代人類的方向不斷前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支南方古猿掌握了石器製作的“獨門絕技”,從而在演化競爭中脫穎而出。

有學者認為,製作、使用、攜帶工具,促使早期人類將偶爾兩足蹣跚行走的嘗試演變成日常的行為方式;還有學者將能夠直立行走、尚不會製作工具的早期人類稱為“前人”或“自然人”,能製作工具的人類才是“今人”或“社會人”。工具製作使人類進一步脫離一般動物所具有的生物本能,成為向人類特有的行為能力和社會屬性邁進的重要驅動力。

人類歷史經歷了從初級到高級的演化階段。南方古猿以降有能人、直立人、古老型智人和現代人。與此相應,石器技術也依次出現舊石器時代最初階段的奧杜威模式、早期階段的阿舍利模式、中期階段的莫斯特模式和晚期階段的石葉與細石葉技術模式。雖然這些技術模式在世界各地並非以同樣的演替速度與方式更新換代,但技術進步與工具複雜化、精緻化的大趨勢是一致的,這説明人類體質的改變與技術的發展如影隨形、相輔相成。

人類具有特異的手,其靈活性和對物體的掌控能力是獨特的。人類的拇指能靈活轉動並且強健有力,能輕易做出拇指對掌、三指抓握等動作,這是猩猩等其他動物無法做到的。這種特性與能力源自人類製作工具的複雜行為,因為拇指在製作石器時承擔主要的抓握、控制和施力任務。當我們觀察黑猩猩在人類的調教下打制石器時就會發現,它們雖然比人類的手臂有力,但因為手、腕的結構特點,它們不能牢固握住石錘和石塊,不能在打擊時産生瞬間的爆發力,不能精準地將打擊力落在一個理想的位點上,而人類可以輕易做到。這是人類不斷學習、實踐、適應的結果,而演化前行的推動力,就是製作石器。

石器等工具是身外之物,是人類將自然界中存在的物件加以改造,為我所用,以彌補、延伸人類肢體的功能。因此,製作工具,尤其是製作複雜的工具,開啟了人類與物理世界對話的一扇大門,人類開始對身體之外的物體做掌控和按自己的意願改變。隨著工具的製作與使用,人類這方面的能力與日俱增。

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細石葉工具是極好的案例。製作細石葉工具時首先要把石頭改造成特定形態的細石核,用一定方式固定起來,然後採取間接打擊、壓制等複雜的技術,從其上剝離下纖細、薄銳、形如韭菜葉一樣的細石葉,其形態、尺寸高度規範化、標準化,猶如現代車床上的産品。之後匠人將細石葉截斷成刀片,鑲嵌在骨柄、木柄上,組合成利刃;使用中隨時可以用儲備的刀片更換鈍、破損的刀片。這樣的工具和配件便於攜帶,便於維修,成為高度流動的狩獵採集人群的生存秘籍。如此複雜的工具製作,涉及對空間、形態、方向、硬度等物體性質的了解和認知,涉及對順序、過程、步驟、因果關係的感知,需要雙手與身體的協調。在此過程中,匠人間會發生學習、模倣、互助等活動,人的社會屬性越發彰顯。

實驗觀測表明,人類在製作工具時,大腦皮層的一些區域會有特定的反應,尤其是布羅卡氏區:製作越複雜的工具,大腦越要做複雜的思考,布羅卡氏區的活躍程度越高,其結果就是人類該區域的相對面積比其他動物都大。而大腦該區域與語言能力密切相關,由此可以説,沒有工具製作,就不會誕生人類的語言。工具製作還促使大腦重組,大腦會仿傚製造工具的雙手,依循雙手和世界互動的方式來理解這個世界,改造這個世界。大腦額葉中的F5神經元會因手的動作而放電,産生鏡像神經元,發展出前額葉皮質,將大腦做進一步的分工、連結和複雜化,發展出自我意識和與他人互動的新模式。這個作用與反作用的耦合過程,引擎就是石器的製作。製作石器、手部變化、大腦發育、語言與心智發展,構成一個環環相扣、精彩紛呈的人類演化故事。

石器,來自遠古的文化使者

石器,既是遠古人類的工具,也是文化與歷史的符號,記錄了人類篳路藍縷的演化歷程,也標記著人類遷徙、交流、互動的線路與位點。皮洛遺址出土的十余萬年前的手斧、薄刃斧、手鎬組合,講述著從非洲起源的阿舍利技術輾轉萬里、歷經百萬年,傳播到東方,成為古人類開拓青藏高原利器的悠長、曲折的故事。其中的淒風苦雨、披荊斬棘、慷慨悲歌,只能在這些石器的歷史層紋中找到蛛絲馬跡;下馬碑遺址出土的赤鐵礦研磨器和用鋒利石片鑲嵌的帶柄石刀,則在講述著現代人群起源與擴散的故事。此類“行為現代性”的文化標識,以前只在舊大陸西部有所發現,現在出土于東方人類故鄉的腹地,向我們展現著不同地區早期現代人群演化的不同路徑和東西方人類自古以來的綿密聯繫,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根基,已經深埋于舊石器時代的地層之中。

對於今天的我們,石器是來自遠古的科學信使,是先祖派遣的文化使者。它們出現在佈滿科學儀器的實驗室中,由考古人觀測、解讀它們傳遞的科學資訊,書寫遠古曆史缺失的篇章;它們來到博物館的展臺上,讓社會大眾了解遠古的技術傳奇,憑吊回溯先人百萬年的演化之路;它們走進中小學的課本和圖書中,點燃孩子們渴求知識的熱情,在他們心中播下探索未知、揭示本源的科學種子;它們現身考古遺址公園的剖面上,將歷史與科學轉化為文旅資源,造福于當代社會,也提示著現代人群要牢記祖先,尊重歷史,珍愛和保護、傳承先祖饋贈于我們的寶貴文化遺産。

石器,使我們有了歷史,有了根基,有了科學,有了文化,有了底蘊。靜下心來,聽,古老的石器在説話……

(作者:高 星,係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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