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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徐志摩到金岳霖——紀念徐志摩罹難九十週年

發佈時間:2021-11-17 09:04:22 | 來源:齊魯晚報 | 作者:呂家鄉 | 責任編輯:秦金月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當人們想到徐志摩最後的雲遊和罹難時,往往會聯想到他的《再別康橋》中的這些詩句。其實詩中的情調和徐志摩搭乘“濟南號”飛機最後一次雲遊時的心情是大不相同的。前者奏出的是黯然神傷的離別曲,後者奏出的卻是以歡快為基調的相會之歌,他是去和“唯一的靈魂伴侶”林徽因相會。

然而,遺憾的是,1931年11月19日中午12時左右,“濟南號”飛機在濟南近郊觸山墜毀。詩人心靈中的相會歡歌尚未在人間奏響,人間就響起了詩人永別的哀歌。

今年是徐志摩逝世九十週年,特撰此文,紀念這位一生追求愛、自由與美的浪漫詩人。


  ▲林徽因、泰戈爾與徐志摩

□呂家鄉

《再別康橋》是徐志摩在1928年出國遊歷後寫的。這次出遊主要是因為他和陸小曼婚後的生活陷於泥淖,借出遊暫且擺脫和喘息。在此前後,他在日記裏表達了對陸小曼偶或出現的厭煩:“厭惡的出發點也不一定是身體,但厭惡到了身體,也就到了頂點。”他還在詩歌《生活》裏感嘆:“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據《徐志摩傳》作者韓石山考證,此詩寫于1929年5月29日。)1922年徐志摩第一次告別康橋回國時帶回的以個性解放為中心的美好理想在國內處處碰壁,趨於幻滅,再別康橋時連一片雲彩也不想帶回了,真是心灰意冷。而1931年的徐志摩卻堅強開闊得多了。

經過幾年的摩擦相處,他對陸小曼的奢華揮霍以及為了減輕病痛而沉溺鴉片的嗜好,一面耐心勸誡,一面竭力掙錢供養,為此身兼不同城市的好幾個大學的教授,不惜往返奔波,疲於奔命。據查,1931年3月至6月的三個來月間,徐志摩就籌措了三千多銀元,他每月只留給自己30元花銷,還債之後,仍不敷陸小曼的開支。他不好意思再向朋友借錢,賣文的稿費和教書的薪金之外,還想掙些外快。最後幾次的南北穿梭往返,事務之一就是介紹兩筆房産交易,如果辦成,可得一千多元的仲介費。南北奔波時願乘飛機,也是因為他可以蹭得免費機票,省下火車票錢。那時的飛機很小,不舒坦也不安全,他最後乘坐的“濟南號”郵政機除了正副駕駛員,只有他一個乘客。徐志摩婚後家庭生活的困頓讓朋友們挂心,有人勸他和陸小曼分手,他説:那就會把小曼毀了,此生絕不負小曼。他恪守老師梁啟超在婚禮上的訓詞,改掉“用情不專”的舊習,對小曼不離不棄,情愛專一。他對於陸小曼的藝術天賦由衷讚賞,熱情扶植。1931年陸小曼拜師學畫,提高甚快,這年6月間他從上海把她的一幅山水畫帶到北京,展示給朋友們,胡適、楊杏佛、金岳霖等人齊聲叫好,紛紛題詩。在最後這次雲遊的前夕,夫婦曾經大吵:徐志摩又一次勸告陸小曼戒毒自拔,不料陸小曼大怒撒潑,徐志摩當即拿起行李離家。但這樣的摩擦徐志摩早就習以為常了,他很快平息下來,趁飛機在徐州暫停的10分鐘,他抓緊給陸小曼寫信報告身體情況,陸小曼也在撒潑後給他寫信道歉(可惜徐志摩不可能收到了)。

徐志摩在上海居住的幾年裏,除了主持或參與創辦新月書店、《新月》月刊、《詩刊》,併發表了大量詩文,還身兼光華大學(上海)、東吳大學(蘇州)、中央大學(南京)的教授,很受學生歡迎,雖然勞累,也享受了教學的樂趣,並提高了自己的學養,以致在1931年7月上旬,應胡適之托,在胡適家裏臨時閉門4天,就寫出了《醒世姻緣》的長篇序言,備受胡適稱讚。真是“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啊。在大是大非上,他也是非分明。1930年底,國民黨指使特務學生在光華大學鬧事,他不懼當局的威脅利誘,支援校長開除特務學生。由於當局蠻橫干涉,抗爭無效,徐志摩憤而辭職,于1931年初轉赴北京,在北京大學和女子大學任教。在1931年7月為詩集《猛虎集》所寫的序言中,他決心“認清方向,別再錯走了路”,要“抓住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如果天假以年,在即將掀起的民族解放鬥爭高潮中,徐志摩定能“譜一折人生的新歌”。作為詩人,這一次別有意義的雲遊中,當然也會醞釀出突破性的佳篇,他説過“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嘛。

説11月19日的這次雲遊別有意義,是因為林徽因定於這天下午在協和小禮堂給各國使節做關於中國古典建築的講演,徐志摩説好了要去聽的。林徽因從這年2月就因為肺病加重,不得不辭去東北大學的教職,在北京香山上療養;現在可以講演了,可見身體大大好轉,值得慶祝。何況這不是一般的講演,而是向各國駐華使節講演,講演的內容又是介紹中國古典建築,意義何其重大,怪不得徐志摩在電話裏説這是“偉大的事跡”了。雖然他在飛機上感覺頭痛(一則因為飛機很小,顛簸較大;二則因為徐志摩睡眠不足,和朋友交談到深夜,早晨8點就起飛),他的心情總體上是歡快的。當然翻滾的心潮中不只有歡快,但無損歡快的基調,而是使這支相會歡歌的內容更加豐富和深沉。

他和林徽因曾有曲折的感情糾葛。1920年在英國倫敦附近的康橋(現譯為康橋),23歲的有婦之夫徐志摩開始追求16歲的少女林徽因,為此和張幼儀離了婚,但徐、林二人終未成眷屬。1926年徐志摩和陸小曼結婚,1928年林徽因和梁思成結婚,各自有了愛情的歸宿。1931年初,徐志摩由上海遷居北京,林徽因也在北京養病,他作為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共同的朋友,多次探望病容枯槁的林徽因,帶給她安慰和溫暖,這時二人確實已是純精神的“靈魂伴侶”了。他也及時把探望情況寫信告訴居留上海的陸小曼。正如他在上海坦蕩磊落地和張幼儀頻繁而不密切的交往一樣,他在北京和林徽因的密切交往也是坦蕩的、磊落的。

這坦蕩磊落的兩性關係來之不易啊,它來自親身閱歷的沉痛教訓和由自覺到自然的自我身心的徹底更新。不是有一則小托爾斯泰曾經引用的諺語嗎?“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鹼水裏煮三次,我們就會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

遺憾的是,徐志摩達到的這種感情境界尚未得到社會的廣泛了解,他年輕的生命就戛然而止。霧失山巒,翳迷航路,1931年11月19日中午12時左右,“濟南號”飛機在濟南近郊觸山墜毀。詩人心靈中的相會歡歌尚未在人間奏響,人間就響起了詩人永別的哀歌。

令人欣慰的是,空難之後,隨著一篇篇悼念文章和相關資料的發表,徐志摩的感情歷程和感情境界逐漸為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和肯定。

正因為形成了難得的坦蕩磊落的關係,在徐志摩罹難後,他得到了三個曾有或現有愛情、婚姻關係的女性的深切悼念。

梁思成(也代表林徽因)第一時間趕赴失事現場,撿回了一塊飛機的殘片,林徽因一直把它挂在臥室的墻上,直至逝世。接著,悼文之外,林徽因又寫出了珍珠般的自由體新詩《別丟掉》,使純正的詩人兼嚴謹的學者朱自清也深受感動,特地撰文推薦,對詩的意境細加闡釋:我倆曾在山間月夜並肩,你説過“我愛你”,這句話雖然沒有第三個人聽到,你現在也不可能要回了,因為“黑夜”聽見過,即使“黑夜”同意你要回,你也不可能要回,因為“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盼望你“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你仍要保存著那真”……真是獨特的體驗凝成的千古絕唱呀。朱自清沒有坐實詩中的“你”是誰,讀者體會成徐志摩大概是貼譜的。

在徐志摩的追悼會上,前妻張幼儀的輓聯是真摯樸實的:“萬里快鵬飛,獨憾雲翳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體會到前夫一貫陶醉於飛行的愉快,更為他霧中罹難抱恨;離婚了仍然有共同的孩子(“弱息”),為了孩子也願為他招魂。一切恩怨都化解了。1915年12月,19歲的徐志摩和15歲的張幼儀由家庭包辦成婚。1918年4月,長子阿歡(徐積鍇)出生。1920年冬,在英國留學的徐志摩催促張幼儀到英國團聚。1921年8月徐志摩卻提出離婚,那時張幼儀已經懷孕。1922年3月初,在柏林由金岳霖等四人作證,張幼儀並不情願地簽署了離婚協議,那時次子彼得剛在2月24日降生(後來三歲時因腦炎夭折)。徐志摩執意離婚的幌子是“自由償還自由”“彼此前途無限”,其實是移情別戀林徽因,難免包含著“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梁啟超語)的成分。1925年3月徐志摩旅歐期間曾到柏林看望張幼儀母子,抱著一週前剛剛死去的次子彼得的骨灰罐流下了愧疚(對孩子,也對張幼儀)的淚水。1926年,當徐志摩要和陸小曼結婚時,徐父堅持首先要聽取張幼儀的意見。寬厚的張幼儀奉徐父之命回國,7月在上海表示同意徐、陸的婚事,使婚事得以順利進行。此後張幼儀一直作為徐志摩父母的乾女兒深得二老喜愛。1927年後,張幼儀在上海參與創建雲裳服裝公司,又主持女子儲蓄銀行,業績卓著,徐志摩和陸小曼都是股東,常有交往,友好相處。張幼儀晚年,還促成了台灣版《徐志摩全集》的出版。

陸小曼給丈夫徐志摩的輓聯自然更為沉痛:“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夫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説要“答君心”,陸小曼説到做到,她雖然長期不能擺脫鴉片嗜好,但從徐志摩去世後,她素服終身,不去遊宴場所,堅持習畫學詩,掉光了牙齒也不鑲牙。除了編輯出版徐志摩的詩集《雲遊》和《志摩日記》外,還致力於十卷五冊的《徐志摩全集》的編輯出版,抗戰前已經編成。雖然陸小曼生前沒能看到全集問世,但1983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徐志摩全集》就是用的原紙型翻成的膠版。上海解放後,陸小曼獲得新生,展出了國畫作品,在上海市長陳毅關照下,擔任上海文史館館員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確實可以告慰地下的“君心”了。

有人懷疑:徐志摩如果不罹難,他和林徽因之間純粹精神的“靈魂伴侶”關係能不能繼續下去?後續的金岳霖用實際行動做了肯定的回答。也許是受到了“徐志摩現象”積極方面的啟發和鼓舞,在徐志摩去世後的1932年,金岳霖(時年37歲)把他久藏心中對林徽因(時年28歲)的暗戀表白出來,展開了熱烈追求。林徽因一度在他的癡情和多年夫妻恩愛之間難以取捨,她坦率地把煩惱向丈夫傾訴,梁思成考慮了一夜,誠懇地對妻子説,“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願你們幸福。”林徽因又把丈夫的態度告訴金岳霖,金岳霖説,“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此後金岳霖一直和梁林夫婦比鄰而居,默默地守候,終身不娶,得到了梁林夫婦和孩子們的共同信任。林徽因去世後,金岳霖寫出了同樣堪稱千古絕唱的輓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這就是金岳霖心目中的林徽因,為這樣比女神還女神的林徽因獻出全部身心值得。

金岳霖很少請客,晚年的金岳霖有一天突然把一些老朋友請到北京飯店,大家有些納悶。他站起來舉杯説,“今天是徽因的生日。”那時林徽因已去世多年。滿座唏噓。

出版社請金岳霖為林徽因文集寫序,記者採訪他對林徽因的評説,他一概謝絕。他説,“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説,我不能説;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説的話,我不願意説,也不願意有這種話。”真是“大音希聲”啊!其實有了輓聯,有了生日宴,有了這“大音希聲”的告白,不必再説更多也足夠耐人尋味了。

誰説沒有婚姻的愛情和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同樣痛苦的呢?

誰説兩性之愛必然是靈肉一體呢?

誰説“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是愛情的最高理想呢?

世間有了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和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這兩個連續的三角組合,關於婚戀的許多經典説法都要重新思考了。

稀罕嗎?特例嗎?是的。惟其稀缺才更加珍貴。正因為有了難以企及的高標,我等蕓蕓眾生在平平淡淡的家常日子裏才會不甘沉淪,而不時地仰望星空。

(本文作者為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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